马车驶离沧州城时，天边正泛起鱼肚白。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颠簸着将素月带离了那座富丽堂皇的牢笼。她没有回头，正如几日前她决绝地“失手”打翻那盏茶一样。
黄昏时分，马车终于在一处半山腰的庄子前停下。庄子不大，青瓦泥墙，四周圈着半人高的篱笆，几只母鸡正在院里悠闲地啄食。一个穿着粗布裙、身形微胖的妇人闻声迎了出来。
“是素月姑娘吧？”妇人上下打量着她，眼神精明而审慎，“我是这里的庄头刘妈妈，周嬷嬷都跟我打点好了。”
刘妈妈的语气算不上热络，但也并无刁难之意。素月敛衽一礼，声音轻柔：“有劳刘妈妈了。”
刘妈妈领着她穿过院子，指了指西边一间小小的耳房：“以后你就住这儿。庄子里的活计不比府里，没那么多规矩，但也别想偷懒。明儿卯时起，你跟着春燕她们去浣衣。”
房间很小，只有一铺土炕、一张缺了角的木桌和一扇小窗，窗外正对着一片竹林。虽然简陋，但这里没有孙氏冰冷的眼神，没有韩秀慧的骄纵刁难，更没有范明轩那让她无法回应的愧疚。这里只有她自己。
第二日，天还未亮，素月就被院子里的鸡鸣声唤醒。她换上庄子里发的粗布衣裳，走到院里时，一个圆脸、眼睛滴溜溜转的丫鬟正靠在井边，一边嚼着草根一边看着她。
“你就是新来的素月？”丫鬟的语气带着几分不客气的探究，“我叫春燕。刘妈妈让你跟我去河边浣衣，手脚可得麻利点，别以为是从府里来的就金贵。”
素月看得出她眼中的敌意，并不与她争辩，只是温顺地应下：“知道了，春燕姐姐。”
到了河边，春燕将最大的一盆衣物推到她面前：“这些是管事们的，你仔细着点搓。”
素月没说什么，默默地挽起袖子，将手浸入冰凉的河水中，凉意从指尖传来，让她想起母亲选择自尽之前，紧握着她的那双手，也是这般冰冷。
“活下去……”母亲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素月眼眶一热，随即又将泪意逼了回去。她用力地搓洗衣物，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揉进这皂沫里，再让滔滔河水将它们带走。
一连数日，春燕总会有意无意地给她使些绊子，素月一概不理，只是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
这日午后，素月洗完了自己的衣物，正准备回去，却见不远处一个背着药箱的老者在河边采草药时不慎滑倒，药箱滚落一旁，草药散了一地。
“老丈，您没事吧？”素月连忙上前将他扶起。
老者看上去六十多岁，须发皆白，精神矍铄。他看着素月帮他拾捡草药，惊讶于她竟能准确地将不同种类的草药分开放好。
“姑娘识得草药？”
素月浅浅一笑：“在家时曾跟母亲学过一些。”她看到老者的手腕擦破了皮，便捻了几片车前草，捣碎了，细心地敷在他的伤口上。
老者看着她娴熟的动作和沉静的气质，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老夫姓张，是这附近村里的大夫。看姑娘的谈吐，不像是这庄子里的人。”
素月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张大夫说笑了，我不过是……犯了错被送到这儿的丫鬟罢了。”
张大夫没有再追问，只是捋了捋胡须，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好孩子，是金子，在哪儿都不会被尘土埋没的。”
与张大夫的偶遇，是素月来到青县后感受到的第一丝善意。她心情好了许多，抱着洗好的衣物，沿着河边的小路往回走。转过一片茂密的柳树林，潺潺的流水声中，忽然传来一阵低沉而清晰的读书声。
声音并非高声朗诵，而是一种反复思辨的吟哦，字句铿锵，掷地有声：
“……故国之将兴，必有良法以固其本，猛将以安其疆。然法之利弊，存乎一心。昔商君之法，秦得以强，然失于严苛而少仁恕，终致祸及自身……”
素月猛地停住了脚步，心头一震。
这不是寻常的启蒙读物，更不是风花雪月的诗词。这是策论！
她循声望去，水波荡漾的河对岸，一块被河水冲刷得十分光滑的大青石上，坐着一个身穿青布长衫的少年，他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身形清瘦，眉目俊秀，鼻子挺直，身上的长衫已经被洗得有点发白，手中捧着一卷书，正读得入神。
素月看得有些出神，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他们也曾在家中书房，如此这般地读书。
一阵风吹过，少年手中的书页被吹得翻飞起来，其中一页竟被风卷起，飘飘悠悠地朝着河中落去。
少年“啊”了一声，急忙起身去够，却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眼看那张书页就要落入水中，素月来不及多想，将手中的木盆往地上一放，快步跑到河边，伸出手中的捣衣杵，在那书页沾湿前的一瞬间，轻轻巧巧地将其挑了起来。
少年站稳了脚跟，看着对岸的素月，清秀的脸上满是惊讶和感激。他蹚过不深的小河，走到素月面前，有些局促地拱手作揖：“多谢……多谢这位阿姐。”
这一声“阿姐”，让素月的心头一颤。
她将书页递给他，只见上面是他抄录的工整小楷。她轻声说：
“‘商君之法，失于严苛而少仁恕’……公子年纪虽轻，见解却已不凡。只是，若论其败亡，亦有宗室反扑、失了君王信重之故。不知公子以为然否？”
话音刚落，少年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震惊与不敢置信的光芒。
他在这偏远乡野苦读数年，从未有人能与他探讨这些经世济民的学问，更不用说一个在河边浣衣的女子，竟能一语道破他文章中的关键，甚至提出了更高一层的见解。
仿佛一道光，瞬间照亮了他孤独的求知之路。
他看着她，嘴唇微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郑重其事地再次深揖及地：“阿姐高见，陈之延……受教了。”
“陈之延……”素月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她抬起头，再次认真地看向眼前的少年。阳光正好，微風不燥，青衫少年，墨发飞扬，眼神干净得像一汪清泉，此刻却因为遇到了知己，而燃起了璀璨的星火，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身影。
素月忽然觉得，这青县的青山绿水，似乎也因为眼前这个人，而变得格外明媚起来。
与少年作别后，素月端起木盆往回走，脚步竟有些虚浮。方才那番对话，不过寥寥数语，却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自沈家败落，她便如同一株被折断了根茎的兰草，虽竭力维持着表面的优雅与坚韧，内里却早已枯萎。她藏起自己的学识，收敛所有的锋芒，只求在这世间能有一个苟延残喘的角落。
她从未想过，在这偏远的、被世人遗忘的青县，会遇到这样一个少年。他的衣衫陈旧，却掩不住一身的书卷清气，他的年纪尚轻，却已在思索着家国天下的道理。更重要的是，他听得懂她的话，他眼中的光芒，是她许久未曾见过的“尊重”与“共鸣”。
回到庄子时，春燕正和几个丫鬟在院门口的石墩上嗑着瓜子说笑。见素月回来，春燕阴阳怪气地开口：“哟，我们的素月姑娘可回来了，就数你活计做得慢，莫不是在哪儿偷懒吧？”
往日里，素月对这等挑衅从不理会。但今日，她却淡淡地看了春燕一眼，唇角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极浅，却发自内心，让春燕准备好的一肚子刻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她从未见过素月这般模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然改变了。
素月没有理会她们的错愕，径直回了自己的小屋。她关上门，将木盆放在地上，背靠着粗糙的门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胸口那颗沉寂已久的心，此刻正“怦怦”地跳动着，有力而鲜活。
她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随风摇曳的竹林，眼前浮现出的，却是河边那个青衫少年郑重作揖的身影，和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
“陈之延……”
她再次轻声念出这个名字，这一次，唇边的笑意深了些。
或许，母亲说的是对的。
只要活下去，就总会有希望。哪怕那希望，最初只是一点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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