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被风吹落的树叶开始泛黄，赵姰坐在窗前抄书，感觉窗外有人，抬头，就看到老师介子走到一处树荫下朝她招手。
赵姰放下毛笔出了门，上前作揖。
介子问：“身上的刀口好点了么？”
赵姰说：“除了下雨前会发痒，其他时间还好。”
介子笑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选体质好的人来当使臣，要是换做寻常人，怕是早就丢了性命。”
赵姰点了点头，见老师顺着林荫小道往前走，赵姰跟随在旁。
介子又问：“方才见你在屋中写东西，写的是什么？”
赵姰答：“即将要出使西域，学生在整理一些关于西域各国的资料。”
介子：“这些不都在洛阳城就准备好了么。”
赵姰说：“大鸿胪的书库虽然丰富多样，但终究没有当地书籍中记录的全面。前些时日有书贩路过，学生就买了几本。”
介子满意地叹道：“所有使臣里，也就数你荷华最为刻骨认真。”
赵姰却说：“学生知识匮乏，只能抽空学习，免得到时候出了差错，被别国人嗤笑，拖了老师的后腿，也让我汉庭颜面无光。”
介子点点头：“孺子可教也，耳朵如何，可有改善？”
赵姰道：“这六月槐米果然有奇效，学生每日早晚各一杯，现在好得差不多了，虽然听不见蝉鸣，但人的说话声却是可以清楚听到的。”
介子脸上露出笑容：“这些六月槐米，你可知是谁保存的？”
赵姰：“学生不知。”
介子：“一个匈奴士兵，他说策勒在占领伊吾城时期恰好是五月下旬，也恰好采摘到了最为新鲜，药效最强的六月槐米，将其风干保存。只是伊吾很快被我们夺回来，策勒也就没有机会将这些药材带走。”
赵姰眸光微动，问道：“那名匈奴士兵呢？”
介子：“放心，他救了你，就是我汉使团的恩人，不论之前发生过什么，到底是一码归一码，我早就将他放走了。他临行前还给了我们一对漠北蜥蜴。说起蜥蜴，听说这几天那群小家伙们正在蜕皮，不如我们去看看？”
赵姰说：“我还从未见过漠北蜥蜴蜕皮的模样。”
介子笑道：“那你这次可要好好见上一见了，估计这次蜕的皮，得有一盒子，哈哈哈哈！”
赵姰抬手作揖：“喏。”
历经伊吾夺回战事，拖延许久的和亲提上了日程。
王储归靡代替国王亲自迎接彭城公主。
临别之时，刘嫕牵住赵姰的手说道：“以后，我就不会继续在你身边。使团中的事情，我也不可能一一知晓，所以你要靠你自己建功立业。”
赵姰点了点头。
刘嫕继续叮咛：“但不能事事都抢在前头，免得遭人忮忌，抑或是被人抢了功劳，那就得不偿失了。
当然，你得搭建属于你自己的势力，但这种势力只是利益圈层。
你不能对它抱有百分百的信任，也不能不信任它。
你要学会利用它，驾驭它。
若它脱离你的控制，你得用外力敲打它，让它对你死心塌地。”
见赵姰略微困惑的表情，刘嫕说：“这些需要历练才能悟出。出使西域诸国是个大工程，没有八年十年，你没办法回去。
这些时间足够你真正的成长，日后我也会写信给你。”
赵姰作揖：“谨遵公主御令。”
刘嫕微微一笑：“那我走了。”
赵姰拜礼，刘嫕转身走至马车前，归靡伸出手臂，刘嫕扶着他冰冷的护腕踩上凳子，进了车厢。
随着和亲使团远去，出使大宛国的使团队伍也开始移动。
仲升站在徐高面前，语重心长道：“当年大宛国为了借兵，将你送到洛阳城做质子。
三十年期限已到，我们也要将你完璧归赵，送你回你的母国。
这里有二十万两黄金，只希望你能不辱使命。
说服你的父王，将大宛马卖给我们。”
徐高当庭撩起长袍跪拜：“汉使徐高，定不辱使命。”
仲升将他扶起，目送使团远去。
墨兆担忧道：“这能行么，就他一个使臣去大宛？”
顾倾城说：“他是大宛国王的儿子，而这次同行的还有李贰将军及万名军队，大宛国王若是明理，自然会将汗血宝马卖给我们。”
只说徐高这一去，秋走冬来，冬去秋来。
一年后，玉门关。
守关士兵看到茫茫荒漠中有汉军驻扎在一里外，又有使者来到城楼之下，几番交涉，士兵策马前去敦煌郡报信。
敦煌郡内，介子与仲升正在庭院中下棋。
而赵姰正在向顾倾城讨教刀术，特别讨教如何攻击比自己高的人。
顾倾城笑说：“这简单，小腿的这两条肌肉下方的交接处异常敏感，只要你能刀尖刺进去，这人无论多魁梧高大，都会当场卸力，跪倒在地，到时候你再趁机将其割喉。”
赵姰踮起脚尖暗暗发力，弯腰摸着自己结实的小腿肌肉，记下了位置。
突然，一士兵闯入。
介子刚想了个进攻的办法，被这么一搅和，放下了棋子。
扭头叹道：“什么事情如此着急忙慌？”
士兵抱拳道：“回禀大人，城门外有汉军靠近！”
介子站起身：“汉军？可有看见旗帜？”
士兵说：“那人扯着李字大旗。”
仲升脸上露出喜色：“莫非是李贰将军回来了！”
士兵说：“对方也是这么说的。”
介子：“还请带路！”
赵姰也收起环首刀跟了出去。
迎着干裂的西北风，一路策马抵达玉门关。
两人登上城楼，介子让对方报上名来。
对方抱拳道：“卑职是李贰将军下设副将，特奉将军之命百里加急。”
介子与赵姰快步跑下楼梯，士兵打开城门，外面的副将才将信封递交给介子。
介子一看，脸色异常僵硬，他心不在焉将信封合上还交给副将，给旁边的士兵说：“给副将派一匹好马。”
副将连忙作揖：“多谢大人！”
旁侧的赵姰询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介子只道出事了，让赵姰快去敦煌郡，将人召集到议事厅议事。
赵姰领命。
傍晚，众人才集聚在议事厅中。
议事厅内气氛诡异凝滞，侍者硬着头皮将杯中热水填满，放轻脚步溜了出去才长舒一口气。
仲升听着介子的阐述，竟是一巴掌拍在桌面，破口大骂道：“那国王还是人吗，怎么就把他儿子给杀了？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他就是个球怂！不行，这口恶气我非得报了不可！”
见气头上的仲升大步流星往外走，介子呵斥住：“你干嘛去！”
仲升拔出汉剑骂道：“我去杀那个球怂！”
介子说：“你纯粹就是去找死，那大宛国杀了我们汉使，又将我们买马的二十万两黄金全数霸占，这笔仇我们肯定是要报的。”
仲升怒道：“所以我才要去杀了他！”
见仲升自顾自往外走，介子喊了声荷华倾城，旁侧的赵姰与顾倾城立刻将拦在门口。
仲升说：“你们俩小兔崽子敢和我作对？”
赵姰与顾倾城一句话都没说，但身体很坚定地堵在门口。
介子走过来说：“仇一定是要报，但不是现在。
李贰率领万名大军，只有一千多人惨败回来。
可想而知大宛国就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我们先从长计议，等陛下的诏书到了，再做打算。”
仲升愤愤地将汉剑丢在地上，转身回到原位：“怎么个从长计议法！”
赵姰捡起汉剑。
介子反问：“那大宛国当真如李贰将军所言，是难啃的骨头么？”
仲升睨向介子，介子却看向赵姰：“荷华，你来说说。”
赵姰将汉剑放到旁侧桌案，走到庭中分析道：
“大宛国有三万总兵力，这些兵力散布在不同的城池。
国王派人在郁玉城杀我汉使，李贰将军得知后攻打郁玉城。
郁玉城并非大宛国都城，城池布局四面透风，易攻难守。
可见不是军事城池，兵力自然会处于弱势。
按理说国王在这里驻扎的兵力最多只有两千人。
即便不智取，一万对两千，哪怕是平推，也能将郁玉城彻底推平。
然李贰却败兵回来，学生认为，李贰攻打大宛国，并非用了所有兵力。”
介子目光一凝：“何以见得。”
赵姰走至旁侧的羊皮地图前，从进贤冠取下毛笔。
笔尾指着地图说：“要去大宛国，得经过车师、狐胡、尉犁、龟兹、姑墨、温宿等国。
且要绕开环境恶劣的天山山脉。
所以一趟下来路途很是遥远。
我汉庭成立之初，西域诸国曾多次派遣使者来洛阳，希望大汉能够庇佑他们一方安裕。
祖皇帝为巩固中原，放弃对西域的控制权，导致西域被匈奴抢走。
数百年来，西域诸国虽与我大汉有往来贸易，但还是心有芥蒂。
且在匈奴的影响下，他们会认为我们大汉是一个不如匈国的弱国。
李贰将军虽然率领万名士兵，可路途遥远，西域诸国又背靠匈奴，定然不会主动帮助这些士兵，为他们添粮换马。
为在粮草耗尽前赶到大宛国，李贰将军与使团用最快速度前往。
如此长途跋涉半年有余，体力不支的士兵会饿死病死。
即便抵达大宛，也都是疲倦之师。
无法与早就守在那里的大宛士兵对抗，自然也就兵败归来。”
……
诏书在一个月后快马加鞭抵达敦煌。
信使头疼道：“陛下看到李贰将军的奏折龙颜大怒，不准李贰将军进玉门关，还写了这份诏书，请大人尽快转交给李贰将军。”
送走信使，洛阳城来的诏书，却迟迟不送去玉门关，就那么摆在厅堂最上方的桌案上，就那么供着。
仲升单手托腮：“现在这种情况，要是把陛下的诏书交给李贰将军，相当于是得罪了李贰。
那李贰是谁？
陛下爱妃的亲哥哥，咱这种连个爵位都没有的，不能得罪。
可若是不交，等同于私藏圣旨，是杀头的大罪。
这差事，烫手嘞！”
说到这里，仲升瞥向对面坐成一排的小年轻，笑说：“你们谁去？”
墨兆暗暗嘀咕：“这两只老狐狸，竟然把吃力不讨好，得罪罪两边的活计推给我们，简直是厚颜无耻，小人行径！”
“喂！”仲升又喊了声。
墨兆没理会，牛大低着头，顾倾城卷着腰带玩。
瞧着四人鹌鹑似的，仲升皮笑肉不笑：“这些年一个个都膀子硬了，敢无视老师的话了是么？
不如这样，你们四人猜拳，谁最后输，谁去。”
“我去。”
沉默了半晌的赵姰忽然开口。
惹得旁边的三人向她投去诧异的目光。
赵姰站起身说：“我去将诏书交给李贰将军。”
玉门关前，李贰早已等得不耐烦，骑着马来回走动，走了几个来回，忍不住拔刀骂道：“不是说诏书已经来了吗，怎么还没有动静！”
正骂着，城头出现了一头戴进贤冠，身着皂色直裾的官员。
“你是谁！”李贰大声问。
赵姰：“在下汉庭使臣赵姰，前来为将军传旨。”
李贰说：“陛下是答应臣进玉门关了？”
赵姰说：“陛下有旨，如果李贰将军及其所有部下从玉门关进来，格杀勿论。”
李贰气得啊啊直叫，他挥刀怒瞪赵姰：“好你个小官，你可知老子是谁！你给老子下来，老子非得劈了你不成！”
怎知赵姰仍然站在城头，这让李贰更加气愤。
“下来啊，懦夫！”
赵姰站了一会儿，下了楼梯，不一会儿就骑马出来。
李贰立刻操起环首刀冲了上去，却被赵姰拔出汉剑弹开，并将诏书抵在他面前：“陛下在诏书中的确说不允将军与部下从玉门进来，可却没说不让将军从别的关口进来。如此说，将军还要劈我么？”
火冒三丈的李贰瞬间散了怒气。
他呆愣愣地看向赵姰，赵姰将剑抱在怀里，剑尖却指向东边。
李贰恍然大悟，露出笑容抱拳道：“君子今日点拨李贰之恩，李贰感激不尽，定会报答！”
赵姰微微低头：“恭送李贰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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