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随流水潺潺，刘令瑜不知不觉迎来她在十三城的第六个年头。
她的脸上褪去十六岁时的稚嫩，眉骨与下颚变得更为凌厉，一成不变的是她那双常映多彩缤纷的双瞳。
刘令瑜最终没有在十三城种下花树，不过她教会十三城的人民如何将黄沙变作土壤，她在这片土地播撒花卉的种子，亦将这片贫瘠的黄沙逐渐变为绿洲。
刘令瑜闲暇时乐此不疲的一件事就是带着十三城的人民种树，不知不觉，十三城的树变得多了起来，风沙貌似不会经常侵袭这座城。
这里和刘令瑜初来乍到时的模样貌似大相庭径了。
十三城的人们会叫她阿依舍，他们知晓这位大梁远道而来的异乡客为这里带来了万物复苏的春风。
同样该随沉疴风沙消失不见的，还有塔立格。
阿不都的死卫几乎掌握了鬼坊的命门，糜烂自在的生活麻痹鬼坊众人的五脏六腑，他们全然忘记了安危，只贪恋着在鬼坊不见日月的快活。
而塔立格貌似找到与刘令瑜平衡的相处之道。
他开始明白，大梁的情爱里，有一词叫做尊重。
原来不是非要对方顺从己意才能算作在乎自己，原来看见对方发自内心的笑容就能心生快意。
只是刘令瑜的喜怒哀乐从来无关自己。
她会对阿不都笑，会对她亲手养出的花儿们笑，却始终不会对塔立格挤出半分真情的笑。
不过塔立格转变了对刘令瑜的态度，欢喜无关于他又如何？刘令瑜能因他牵动的情绪，阿不都也不曾有过。
塔立格怎么也想不到，远远瞧见刘令瑜一眼，他竟能如此满足。
这是六年来，刘令瑜第一回踏进他的帐中。
她的身后是阿不都的死卫，每个死卫的手上都提着鲜血淋漓的人头，不断滴落的血液汇聚成刺目惊悚的河流，刘令瑜是踏着血踩进塔立格的帐中。
塔立格一动不动看着她，眼前的刘令瑜是她不曾见过的模样。
她发间所簪并非大梁带来的钗式，而是两把雕刻海棠花纹的银刀。
那是阿不都为她所铸的银刀。
刘令瑜在塔立格的一声苦笑里抽出发间的一把银刀，冷漠疏离问道：“你还有什么遗愿吗？塔立格。”
塔立格背靠桌案，神情慵懒似是毫不在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不明白，时至今日，你为何会如此厌恶我？”
刘令瑜抬眸道：“我看你第一眼就不喜欢，有什么问题吗？”
塔立格怔了怔，嘴角抽搐道：“第一眼就不喜欢吗……”
他的目光停伫在刘令瑜发后的银刀，那银刀逐渐生出朵朵泛粉淡白的花儿，点缀在一支纤长的木枝上，挽起眼前女童的乌发。
“你是哪里来的小孩儿？穿的与我们这般不一。”
年幼的塔立格听不懂大梁话，只眨着眼瞧那女童，朝她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啊，我知道了，你是从那使臣的队伍里偷溜出来的。”
“我叫刘令瑜。”
刘令瑜笑着为他指路，说：“你如果是迷路找不着他们的话，顺着这条路走到尽头的大殿，就能见到你的族人。”
塔立格努力辨别刘令瑜的口型，用浓浓的北族口音重复道：“刘……刘令瑜？”
刘令瑜点头，眼里闪过一丝亮光，她拍手夸赞道：“你学的真快！”
塔立格虽听不太懂，但是也猜到刘令瑜是在夸他，有些不太好意思，耳根泛起淡淡的红。
刘令瑜放缓速度，一字一顿问：“你叫什么名字？”
塔立格茫然地盯着她。
刘令瑜指了指他，塔立格思索一番，用城中话说：“塔立格。”
刘令瑜蹩脚地学着他的发音：“塔、立、格？”
塔立格嗯了一声。
刘令瑜伸手将发间别着的海棠抽出，乌发瞬间披散下来，随吹来的风摆动，塔立格能闻见海棠残留在她发间的余香。
“这个送给你，欢迎你来到大梁，希望你能喜欢这里。”
刘令瑜将海棠递至塔立格面前，塔立格犹犹豫豫，最后接过了那枝海棠。
“有缘还能得见的话，我教你说大梁话。”
塔立格的大梁话是他自己一字一字照着书学来的。
他视如珍宝的这枝海棠，在回到十三城的风沙中，尽数碎成瓣凋零。
他的大梁话怎么也学不好，大梁话对于十三城人来说还是太拗口。
可阿不都为什么能学的那样流利？因为高贞？
塔立格不甘心，不过没关系，他在大梁遇见了阿不都遇不见的珠宝。
后来，塔立格学会了看大梁字，在阿不都焚杀叔叔和他的亲生母亲登上城主之位后，塔立格才知道，大梁送来和亲的那名女子，名唤刘令瑜。
塔立格彻夜被折磨着，为什么阿不都的名字会和刘令瑜并排在一起？
他明明有高贞爱他，有阿娜耶爱他，却还贪心不足，要触碰大梁的那颗珠宝。
塔立格与鬼坊勾结，掀起一阵骚动，支开阿不都的死卫，引他入帐中，敲碎了他一条腿的骨头。
父亲登上城主之位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阿不都与塔立格对上天发誓，无论如何，此生此世不对手足刀剑相向，否则所爱皆离自己远去，永堕畜生道，死后魂魄也不得与所爱相见。
塔立格不要他性命，他觉得刘令瑜不会喜欢上一个瘸子，残缺的阿不都配不上大梁无暇的珠宝。
他越看高贞越硌眼，连同阿娜耶，都不应该再存活这世上。
鬼坊众人炸毁了十三城的一处巷子，死伤惨重，众人惶恐，阿不都前往巷子的时候，塔立格将高贞带到了鬼坊。
塔立格不会怜惜一个女人的哀求，如寒天冻地幼小的阿娜耶在雪地迷失了方向，颤抖着问他归家的方向。
塔立格将阿娜耶埋进雪地里，下一阵风雪将他的脚印掩盖的无影无踪。
他遗忘了这些零碎的片段，刘令瑜也记不起曾经见过塔立格。
此时的刘令瑜抽出的不是那日海棠，昔日暖人的笑容只剩下杀意淋漓的冷漠，银刀握在她手间，她的侍卫摁住塔立格的时候，塔立格出其的没有任何反抗。
刘令瑜用极为缓慢的速度一寸一寸刺穿他的心脏，塔立格甚至能感受到肌肤层层被银刀破开的撕拉声。
塔立格对他断断续续说出的话是：“他不应该让你来杀我……”
“沾染污秽的魂灵，是要向上天忏悔的，你不应该……你不应该去那样的地方……”
血腥气让刘令瑜止不住皱起眉，她一只手将银刀捅到底，另一只手又拔下一把银刀。
她的发长了许多，此时扫过塔立格的脸庞，却不带当年丝毫海棠的气息。
刘令瑜淡淡道：“我是大梁人，我们大梁有一句话叫做……”
“杀人偿命。”
另一把银刀刺穿塔立格的额心，待到身下人彻底没有了呼吸，刘令瑜才卸去全身气力，终于忍不住大声呕吐起来。
宫人搀扶着她离开帐中，阿不都在黄昏之下等待着她。
鬼坊被一端而尽，她和阿不都的合作，在夕阳渲染斑斑血迹之下结束。
刘令瑜突然有点想念她的小院，是她在大梁的小院。
她随意将沾上的污血蹭在衣摆上，深吸一口气，尽是弥漫的血腥味。
刘令瑜推着阿不都沿着护城河来到城外的那湖泊前。
那里还有刘令瑜上次带来的鲜花，此时随风吹淡了刘令瑜身上的血气。
刘令瑜没有忘记她来十三城的目的。
六年，她教十三城的人们改善家园，得到了他们的信任和爱戴，她拥有号令阿不都死卫的权利，是十三城的第二位主人。
一切身份于她而言只能排后，她先是大梁的昭平公主，只是大梁的昭平公主。
也是这一年，沈执安寄给飞鸟的第七十二封信，告知她遥远的大梁，经历了一轮改朝换代。
她的父皇病逝，身为女儿无法见到生父最后一面，刘令瑜记忆里的父亲，永远停留在六年前的模样。
刘子琼年少即位，李洪兴之流拥有替天子裁决的一半权利，而另一半，在新继任的相国徐季白等人之中。
刘令瑜再次在白纸黑字上看见这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今时往日，天翻地覆。
她内心的第一想法是，凭什么刘家人的江山要听从这些外人的决判？
十三城留不住她，刘令瑜盘算着该如何回到大梁。
反正她和阿不都的合作已经如他所愿了，刘令瑜在十三城没有任何牵挂。
“阿依舍？”
阿不都的声音将刘令瑜放空的思绪拉回。
刘令瑜重新凝聚起实现，落在阿不都斑白的两鬓之上。
阿不都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他才刚过而立不久，居然已经花白了头发。
“嗯。”刘令瑜回应他。
“为何出神？”
远方夕阳逐渐下沉，刘令瑜就着晚风道：“阿不都，我要走了。”
阿不都沉默着看向她，片刻，他道：“阿依舍要去替大行皇帝送行？”
“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阿不都呼出一口长气，语气极近柔和，说出的话却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你要离开十三城，除非失去在这世间的一切，我会用卡凡包裹着你的身躯，将你送回大梁。”
那是十三城给予亡者的仪式，阿不都告诉她，只有死亡才能离开十三城。
刘令瑜闻言，看向阿不都的眼神变得难以置信，随即，她的眸底逐渐似阿不都第一天见到她的模样，漠然、平静、如薄冰冷冽。
她突然弯起唇角，笑意不带任何温度地说：“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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