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刘令瑜进了这文渊阁的时间越发长久后,文渊阁众人发觉,这位昭平公主不似传言中那般娇纵跋扈,难以相处。
天子对昭平公主的宠爱人尽皆知,而这位公主任性妄为的事迹也不是没有过,且在前朝当差的几人府中皆有传闻。
传来传去,公主的那些轶事也就人尽皆知了。
这位公主闲时总爱着男装,随那沈家公子厮混于烟花之地。
男女授受不亲也就罢了,可昭平公主的婚事早在十三岁时就定下了,怎还能与那沈家公子天天流连这种地方?
天子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去对昭平公主的宠爱,或许还有对这位唯一的女儿的歉疚。
昭平公主刘令瑜,今一十有五,乃当今天子与先皇后唯一的女儿,太子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尊贵非常,荣宠有佳。
只是这位昭平公主虽得天子宠爱,却在两年前就被定下及笄时嫁往十三城。
十三城那是什么地方?
从前依附于大梁的一处北城,聚集的都是桀骜不驯的北族人,后来不服于大梁统治,自立门户不上供税,偏大梁往北处的贸易非要经过十三城不可,两军免不了兵戎相见。
谁知这北族人个个善战,僵持多年分不下胜负,双方皆是损失惨重又无可奈何,最终只能议和。
十三城提出的条件是以和亲表示两方永结同好,可保大梁万世顺遂,且绝不阻止梁人过关做生意。
刘令瑜的父亲,这位大梁的君主,庆化帝,只有一位活到成人的女儿。
庆化帝对十三城城主承诺,待思量三日过后,再给予答复。
两鬓斑白的天子召见大梁将领,他握住一位一位老将沧桑龟裂的手,反复询问能否攻下十三城?
众将面面相觑,无一人敢答话。
庆化帝心中也知晓,这些年打的仗耗费了多少钱财人力,大梁百姓苦多时矣。
这位年迈的父亲,大梁的天子,颤抖着垂下他瘦骨嶙峋的手,怔然回到龙椅上,喉头哽咽絮絮道:“朕对不起皇后……朕对不起皇后啊……”
此时,殿门处响起匆匆的脚步声,那太监拦不住人,只能苦苦哀求道:“公主不能进!公主不能进啊!陛下正与大人们议事,千万进不得啊!”
刘令瑜视若无睹,抬脚踏进殿中,径直略过两排恭恭敬敬站着的武将,双膝一跪,向天子叩首。
“父皇,女儿自愿去往十三城和亲。”
庆化帝摇摇晃晃站起身,朝刘令瑜快步走去。
刘令瑜又重复一遍:“女儿是自愿的。”
庆化帝扶起刘令瑜,他看着眼前的女儿,稚气尚未褪去,明眸皓齿,乌发及腰,不禁泪眼婆娑,道:“阿瑜不怕,要是阿瑜不想离家,父皇挑一位宗室的女儿封为公主替大梁和亲十三城,也是她为国为民的功德。”
刘令瑜听完,只摇摇头,认真说:“天下姑娘皆有父母疼爱,怎能让她人替阿瑜承下责任?”
庆化帝良久难说出一句话。
刘令瑜道:“父皇,和亲从不是什么唏嘘憾事,将士持枪矛上疆场,沾的是人血,抹的是尘沙,赢下的是千万白骨换来的城池。”
“和亲亦能为大梁博下江山,十里红妆作长剑,披的是霞帔,抹的是朱砂,不费一兵一卒,又能换多少阖家团圆?”
立身于两侧的将领听见刘令瑜所言,俱是沉默。
“公主大义,有公主乃我大梁之幸,臣替众将士拜谢公主。”
一名将领跪地叩首,其余人见状,纷纷跪地呼起千岁。
庆化帝厉声斥责:“你们这是做什么?起来!朕还没有同意!”
刘令瑜的小手将庆化帝冰冷的手裹进手心,她说:“父皇,女儿是绝不会委屈自己的性子,女儿心意已决,只盼父皇能够成全。”
庆化帝低头蹲下身与刘令瑜齐平,他捧起刘令瑜的脸颊,喟叹道:“孩子,你这又是何苦呢?”
刘令瑜说:“母亲常言,万事要对得起己身,既是需我去担的责任,没有让她人来替我的道理,女儿生在宫里,有父皇母亲疼爱,不缺衣食玩物长到现在,自该去还这一场恩情。”
庆化帝将刘令瑜拥进怀中,早已泣不成声。
于是公主在大梁的最后三年,可谓是为所欲为,只要是她想做的,天子无一不答应。
昭平公主刘令瑜十四岁生辰那日,向天子讨要了一份特别的生辰礼物。
她问庆化帝:“为何女子不能入文渊阁读书?”
庆化帝告诉她,文渊阁从前是这规矩,现在就是这规矩。
刘令瑜摇头,说她要做那文渊阁金榜第一。
管他从前是什么规矩,规矩又不是一成不变的,到了刘令瑜这里,便要守新的规矩。
次年文渊阁入学考核改革,男女皆可报名参加,琉璃塔上下严格分为男女学堂,互不干涉。
刘令瑜挑灯苦读一年,好觉没睡过几遭,饭也忘记吃了几回,每每她瞧见放凉的餐盘,总是惋惜觉得在大梁的饭菜吃一顿少一顿。
谁知那十三城苦寒之地能有什么好菜给她吃?腌菜萝卜头?干粮糙面包?
刘令瑜摇摇头,不愿再去想将来的事。
鸣鸾殿贴身伺候公主的宫人,从不与宫外人一般觉得公主娇纵。
恰恰相反,公主是最不将就的千金。
刘令瑜不想浪费粮食,拿起筷子汤勺三两下就着菜将凉了的粥几口下肚。
宫人瞧见了,连忙上前劝说刘令瑜:“殿下,凉粥喝了是要坏肚子的!奴让小厨房再端新的来就好!”
刘令瑜口中粥还没吞干净,挥着手呜咽表示不用,并拿起碗给那宫人看,她已经全部喝完了。
当天夜里,刘令瑜果然犯起肚疼,宫人只端热水和姜片替刘令瑜疏解。
那宫人看着心疼,便说:“殿下请太医来看看吧。”
刘令瑜含下姜片,蜷缩起身子钻进被窝里,硬生生熬着疼痛,断断续续吸着气道:“是我没好好听话,将凉粥尽数喝了。”
“若是现在去找太医,得知我肚痛,照父皇那脾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会降罪你们,鸣鸾殿中的人都得被我拖累。”
“我自个儿缓缓就好,睡着了就不疼了。”
那宫人抿着唇,退下只催小厨房将剩下的药材烧的再快些。
鸣鸾殿的宫人们出了宫,但凡见到诋毁这位公主的人,俱是要争辩一番的。
这样好的公主,怎么还有两年就要离开大梁了?
刘令瑜叼着半个白馒头,手里还在默写文章,余光却瞥见宫人们各个死气沉沉的脸色。
她对宫人说过最多的话就是不必为她将来的离去感到伤怀,过好当下的每个日子就好。
毕竟她到哪里都一定会让自己过的好。
譬如她在文渊阁的日子,开头并不算顺遂。
文渊阁的学子大多自诩清高,看不上那些世家大弟子,觉得他们不过占着好出生,自然有办法考进这文渊阁。
毕竟从小府中便聘请文学大家辅导悉心辅佐,文章写不过乡间学子才叫丢了脸面。
更别提昭平公主这位让天子改了文渊阁的规矩才有机会争得这金榜第一荣誉的大人物。
刘令瑜不想与这些人白费口舌,若是不服,自然拿文章来说话。
她初来乍到,在文渊阁打下的第一场飞花令人人听说。
后来她所写治世文章常与徐季白并列作为示范。
虽男女学堂不在一处,先生却总爱拿过这两人文章在学堂上滔滔不绝点评。
她和徐季白的观点以及文风大相庭径,刚巧能作鲜明对比。
于是文渊阁的学子们各自有各自的偏爱,在刘令瑜和徐季白不知晓的地方争论过不下百次,竟莫名给二人打上不和不睦的印象。
刘令瑜不想参与这些争论,只想在下一回考试放榜时,超过徐季白成为那金榜第一。
琉璃塔后的大院里,是文渊阁所有学子的宿舍。
刘令瑜不想天天早起来回宫中,所以她也有自己的一间宿舍。
学监特意问过她,需不需要自己来挑一间?或是有什么需要布置的?他定然全部办好。
刘令瑜婉拒了,她只要了一间最偏远的小院,自己上街挑了一堆花种,在她的阁楼悉心种下。
没在温习功课的日子,她从早到晚就仔细养护她这些花儿。
公主爱着素衣,惜花如命,那鸣鸾殿也种满了鲜花,一年四季,垂出墙头的花总不相同,尤其春期更是盈盈,百里外都能闻见鸣鸾殿飘散宫中四处的花香。
民间给这位公主取了个别名,叫做白衣花仙。
不过三月,公主所处的这间宿舍满墙盛满鲜花。
有的从窗前长长垂落,有的随风自在晃悠,落下的一二花瓣洒了满地。
不喜刘令瑜的学子,觉得刘令瑜做什么事情都该有错。
为何她能在小院里种满这么多花?为何她的花能随意散落在路上,要是路过的学子厌花又该如何?
简而言之,就是觉得刘令瑜种花也是走了恩典的。
次日,刘令瑜直接在小院中移来一棵海棠树苗。
并且亲自提笔邀请那位学子在海棠盛开时来赏花。
文渊阁从不限制学子如何打扮自己的宿舍,只要不打扰到别的学子,自然是自己爱如何就如何打理。
这下那位学子无法,只能拿着刘令瑜写下的请帖四处斥责刘令瑜的小人之心。
这分明是在侮辱他,明知他不喜花还邀请他赏花,不是侮辱又是什么?
他愠声愠色拿着请帖恨不得文渊阁所有学子都一一看过,自然包括徐季白。
“徐兄,你来评评理,这公主也忒过分了些!”
徐季白面不改色淡淡留下一句话。
“无心惜花开花落者,自无爱人爱民之心。”
这下,那名学子彻底闭上了嘴。
刘令瑜不在琉璃塔的日子只安安心心在院中养花。
或许是大家都对公主太苛刻了些,她不过是个爱养花的小姑娘而已。
后来有不少人想与刘令瑜结交,真心讨教倾慕的是一批,阿谀奉承心有所计的是一批。
刘令瑜一视同仁,通通婉拒了。
这时,大家才意识到,徐季白夹在书中那晒干的海棠花,份量算不上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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