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到洛临城了。”靠在马车车壁上的沈玉宁抬眼，看向对面正拨弄着车窗木栓的霍时，指尖轻叩了下膝头，“过了这城，离宗门就不远了。”
“哦。”霍时应了声，指尖还在车窗木栓上轻轻划着，目光落在窗外掠过的树影上，声音没什么起伏，倒像是听见了句寻常的话。
还未及城门，便有暖黄的光色漫过官道尽头的林梢，像打翻了熔金的熔炉，将墨色夜空染得透亮。
待行至洛临城护城河前，才真正见着这“大庆不夜城”的模样——
城墙不是寻常青石，而是掺了琉璃碎粒的鎏金砖，月光落上去，竟比岸边挂着的宫灯还亮三分。
城门楼上悬着“洛临”二字，是用南海珍珠缀成的，风一吹，珠串轻响，映得下方往来的车马都镀着层珠光。
城里更是泼天的热闹。
主街两侧的酒楼连成片，飞檐上挂着的不是普通灯笼，而是嵌了夜明珠的琉璃盏，盏影落在青石板路上，铺就一路流动的碎金。
酒楼上的丝竹声、楼下商贩的吆喝声、马车的铜铃声混在一起，却不嘈杂，反倒衬得整座城像座醒着的琉璃窟。
有画舫从穿城而过的运河上漂来，舫身雕着缠枝莲，窗棂糊着鲛绡，里面隐约有舞姬的水袖拂过灯影，连水波都跟着晃出七彩的光。
岸边的绸缎庄还开着门，绫罗绸缎挂在竹架上，被灯一照，像悬着半空中的彩虹。
霍时掀开车帘看了半晌，连呼吸都轻了些——这哪是城，分明是把星河揉碎了铺在人间。
沈玉宁靠在车壁上，指尖敲了敲车窗，眼尾扫过远处那座直插夜空的琉璃塔，塔尖的鎏金宝顶在灯影里闪着光，才慢悠悠开口：“有钱人的天堂，纨绔的梦乡……倒真没说错。”
晚风从车窗钻进来，带着脂粉香和酒气，远处传来歌女的清唱，混着河上画舫的琵琶声，整座城都浸在暖融融的繁华里，连夜色都成了温柔的背景板。
霍时半个身子都探在车窗外，风把他的发梢吹得乱飞，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远处那片被红灯笼映得暖融融的阁楼群。
指尖在窗沿上敲得哒哒响，眼睛亮得像揣了两颗小太阳：“听说这儿最出名的是春金阁——人都说那是‘大庆第一**窟’，单是每晚入账的金子，就得用马车拉！”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里透着股少年人特有的好奇劲儿：“里面吃喝玩乐样样全，听说连西域来的舞姬都有。不过我最想知道的是它底下那拍卖行，听人说从不随便开门，只接相熟的贵客，里面卖的都是些稀奇玩意儿——有能夜视的琉璃镜，还有据说能活死人的仙草……”
说到这儿，他忽然回过头，鼻尖蹭着车窗框，望着沈玉宁笑，眼里的向往几乎要溢出来：“你说咱们能不能混进去瞧瞧？就看一眼，保证不惹事！”
沈玉宁看着霍时扒着车窗、眼睛亮得像偷瞄糖罐的小孩，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带着点纵容的笑意。
他抬手往袖中一探，指尖先拎出个沉甸甸的锦袋，跟着又抽出份卷着的鎏金卷轴，轻轻一抛——两样东西在空中划了道浅弧，稳稳落在霍时怀里。
“早猜你会惦记。”他靠着车壁，指尖敲了敲膝头，语气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尾音都带着点扬：“来前就收到了春金阁拍卖行的帖子，你瞧。”
霍时忙展开卷轴，见上面印着春金阁的朱红印鉴，正愣着，就听沈玉宁又道：“最近接了几桩有钱人家的单子，攒的钱够你在里头花一晚上。”
他微微抬下巴，眼尾扫过霍时，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张扬：“再说，我怎么也是仙门大比的头名，他们想巴结还来不及，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话音落时，他指尖捻着袖角，虽没笑出声，眼里却明晃晃映着“怎样，够厉害吧”的神色，连耳根都透着点不易察觉的雀跃——像揣了件得意事，就等着被人夸一句。
“哇，不是吧！”霍时捏着鎏金卷轴翻来覆去看，指腹蹭过边缘的云纹印花，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却故意板起脸，往沈玉宁那边瞪了眼，“你早有这东西怎么现在才说？真够不厚道的！”
他把卷轴往怀里一揣，又拎起那袋沉甸甸的钱，指尖捏着袋口晃了晃，听见里头金银碰撞的脆响，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偏生不肯露半分欢喜，梗着脖子哼了声：“沈狗，你真是越来越狗了。”
顿了顿，又偷偷瞥了眼沈玉宁，见对方正似笑非笑地看他，耳根悄悄泛红，赶紧转开脸，声音放软了些，带着点别扭的大方：“不过……看在这邀请函的份上，勉强不跟你计较。待会儿进了拍卖行，你要是看中什么东西，尽管说——我给你拍！”
沈玉宁瞧着他明明欢喜却偏要装别扭的模样，喉间低低笑了声。
他瞥了眼霍时怀里那个沉甸甸的锦袋——那原是他自己的钱，此刻倒成了少年人要“豪气”的底气。
但看霍时攥着卷轴、坐立难安的模样，像揣了糖的小孩，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夜风从车窗钻进来，吹得霍时发梢乱动，少年还在碎碎念，沈玉宁望着他鲜活的侧脸，指尖在膝头轻轻敲了敲，只觉得这趟洛临城，倒比预想中有意思些。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往城中心那片被红灯笼染透的区域行去。
越往里走，空气里的香风越浓——是熏香混着脂粉气，还夹着丝竹声从画舫或阁楼里漫出来，软绵地缠在车帘上。
先前只远远望见一片朦胧的灯海，此刻才看清轮廓：春金阁并非单座阁楼，而是连成片的院落，黑瓦覆着鎏金檐角，飞翘处悬着镂空的铜铃，风一吹便叮当作响。
院墙是半透的雕花竹篱，里头隐约可见朱红廊柱、曲水回廊，偶尔有穿月白衫的侍女提着宫灯走过，裙角扫过阶前的兰草，身影在灯影里轻得像片云。
最惹眼的是中央那座三层阁楼，匾额上“春金阁”三个大字是用赤金镶的，被檐下数百盏琉璃灯一照，亮得晃眼。
阁楼每层都有雕花栏杆，隐约能看见楼上人影晃动，偶有笑谈声顺着风飘下来，混着琵琶的轻响，更添了几分说不清的旖旎与神秘。
马车停在朱漆大门前时，霍时掀帘望去，见门两侧立着两尊白玉狮，狮爪下还踩着鎏金球，连门环都是镂空的凤凰纹。
先前那层隔着距离的朦胧感彻底散了，只剩触手可及的精致与气派，倒真像把“神秘”二字，化作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华贵。
马车刚停在朱漆大门前，两侧立着的门卫便上前两步。
他们穿着墨色劲装，腰间系着绣着银纹的腰带，站姿笔挺，眼神锐利地扫过马车，带着几分审视。
沈玉宁先下了车，霍时跟在他身后，好奇地打量着门卫腰间的佩刀——那刀鞘上嵌着细碎的宝石，在灯影下闪着光。
就见沈玉宁从袖中取出那份鎏金卷轴，指尖捏着卷轴一角，缓缓递过去。
为首的门卫接过卷轴，小心地展开，目光在上面的朱红印鉴和字迹上停留了片刻，又抬头看了看沈玉宁，眼神里的审视渐渐淡去，多了几分恭敬。
他合上卷轴，双手递还回来，微微躬身：“沈公子请进。”
说罢，侧身让开道路，另一名门卫已上前推开沉重的木门，门轴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门内暖黄的灯光和隐约的丝竹声立刻涌了出来，混着淡淡的熏香，裹住了两人的身影。
刚踏进门，霍时就下意识收了脚步，眼睛瞪得溜圆。
迎面是座半人高的白玉屏风，上面用金线绣着缠枝莲，灯影落在上面，连花叶的脉络都透着光。
绕过屏风，才发现里头竟是座开阔的庭院，青石板路铺得平整，两侧种着开得正盛的夜合花，花瓣上沾着露水，被廊下的琉璃灯一照，像撒了层碎银。
他跟着沈玉宁往里走，目光总忍不住往四处瞟——廊柱是雕花的紫檀木，柱上挂着的宫灯是琉璃做的，连路边石凳的扶手都雕着云纹。
有穿月白衫的侍女提着灯走过，脚步轻得像猫，裙角扫过草地，连声响都没有。
“哇，这院子比咱们宗门的演武场还大……”他压低声音嘀咕，指尖差点碰到旁边那盆开着紫色花的盆栽，又赶紧缩回来，生怕碰坏了。
往前拐过一道回廊，视线忽然开阔——前面是座二层小楼，楼上楼下都挂着红灯笼，窗棂糊着鲛绡，隐约能看见里面人影晃动。
楼前的水池里养着几尾金红色的鱼，水底铺着碎玛瑙，鱼鳍一动，就搅得满池光怪陆离。
“好漂亮……”他看得有些发愣，连脚步都慢了半拍，直到沈玉宁回头看他，才赶紧跟上，又忍不住小声说，“这地方也太奢靡了吧？连铺路的石头都透着光……”
话没说完，就见迎面走来个管事模样的人，对着沈玉宁拱手行礼，引着他们往小楼侧门走。
霍时跟在后面，眼睛还在东张西望，嘴角微微张着，那副少见多怪的样子，自己都觉得有点傻，却又实在忍不住——这地方的精致，比他想象中“**窟”的样子，要惊艳太多了。
沈玉宁眼角余光瞥见霍时微张着嘴，视线像只雀儿似的在廊下琉璃灯、池底碎玛瑙上跳来跳去，连耳根都透着点被新奇事物勾住的雀跃，唇角几不可察地扬了扬，漾开点极淡的笑意。
前面引路的管事正侧身说着拍卖行的规矩，声音压得低，脚步也稳。
沈玉宁趁着这间隙，微微偏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语：“等你往后修为扎实了，真正走出去看看——”
他顿了顿，眼尾扫过霍时还在发亮的眼睛，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又掺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笃定：“比这好看、比这稀奇的东西多着呢。到时候你再回头看，这些就不算什么了。”
话音刚落，前面的管事恰好停步回身，沈玉宁已敛起神色，只若无其事地抬手，轻轻碰了下霍时的胳膊，示意他跟上。
霍时却还愣在原地，方才那句低语像颗小石子落进心里，漾开圈暖融融的痒——原来沈玉宁竟在记着他先前说要摆脱“花瓶”标签的话。
等他回过神，耳尖先红了半片，赶紧小步跟上沈玉宁，几乎要贴到他胳膊上。
他仰着脸，眼里还亮着方才被新奇事物映出的光，此刻又掺了些急切的雀跃，连声音都压得发轻，却止不住地往沈玉宁耳边凑：
“真的吗？”
见沈玉宁没立刻应，他又往前凑了凑，鼻尖都快蹭到对方耳廓，声音里带着点孩子气的较真：“你没哄我吧？真有比这还好看的地方？”
问完又怕沈玉宁笑话，偷偷瞟了眼前面的管事，见没人注意，才又小声补了句，尾音轻轻颤着：“那……那得强到什么地步才能见着啊？”
少年的气息混着夜风里的花香拂过耳畔，软乎乎的，像只刚被喂了颗糖，又追着要第二颗的小兽。
沈玉宁侧过头，眼尾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故意放慢脚步等他贴近些，声音里带着点戏谑的懒：“你向来不是对着流星都敢拍着胸脯的性子？怎么这会儿倒犯起难了？”
他指尖轻叩了下霍时的发顶，见少年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些，却又收了玩笑的调子，语气沉了沉：“至于有没有更好看的地方——”
“我也说不准。”沈玉宁抬眼望向远处阁楼的鎏金宝顶，灯影落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我也是头回踏足这洛临城。”
他转回头，目光落在霍时亮闪闪的眼睛上，忽然弯了弯唇，带着点过来人的笃定：“但路是自己走的。每个能在修行路上站稳脚跟的人，见过的天地都不一样。你若真想去看，便自己去闯，总比在这儿追问我实在。”
霍时愣了愣，望着沈玉宁转身的背影，方才那句“自己去闯”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下心里那点犹豫——是啊，他向来是不服输的，怎么反倒被这点憧憬绊住了脚？
他往沈玉宁面前凑了半步，刻意扬高了点声音，却又怕被前面管事听见，尾音悄悄收了收：“我以后肯定会变得很强！比你还强！”
说罢还梗了梗脖子，下巴微微扬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服输：“沈玉宁你也得好好练，别到时候被我超过了——”他顿了顿，故意拖长了调子，眼里闪着促狭的光，“那我可要指着你笑好久的！”
话音落时，他自己先忍不住弯了嘴角，却又强装严肃地别过脸，耳根却悄悄泛红——其实心里哪是想嘲笑，不过是想借着这股劲儿，跟他约好以后一起往前闯罢了。
“嗯——”沈玉宁拖了个长音，尾音里裹着点笑意，眼尾狡黠地弯起，像藏了片细碎的月光，“你先超过我再说吧。”
他故意往旁边退了半步，避开霍时凑过来的脑袋，指尖轻弹了下少年的额头：“霍小时，光会说大话可走不远。”
见霍时捂着额头瞪他，眼里却没真生气，反倒亮得像燃着小火星，沈玉宁忍不住又补了句，声音放轻了些，带着点纵容的调侃：“真要比，就拿出点样子来。不然啊——”
他故意顿住，看着霍时急得要跳脚的模样，才慢悠悠续道：“不然以后我见着好玩的，可就不叫你了。”
“你敢！”霍时被他逗得眼尾发红，伸手就去挠沈玉宁腰侧，指尖刚碰到对方衣料，又怕被前头管事瞧见，动作顿了顿，改成不轻不重地推了他一把，“沈玉宁你耍赖！”
沈玉宁侧身躲开，嘴角噙着笑往前行了两步，霍时立刻追上去，两人肩并肩走着，胳膊时不时撞在一起，低声的笑闹混着夜风飘在廊下——
“等我超过你，看我怎么拿捏你。”
“哦？那我等着。”
说话间，管事已推开了拍卖行的木门，暖黄的光涌出来，将两人的影子叠在门槛上。
霍时还在小声嘀咕“到时候让你给我端茶”。
沈玉宁回头看他一眼，眼里的笑意软得像化了的月光，轻轻拽了把他的胳膊：“进去了，再闹就坐末排。”
霍时立刻收了声，却还是偷偷瞪了他一眼，跟着跨进了门。
方才的嬉闹像颗糖融在心里，甜甜的，连拍卖行里扑面而来的华贵气，都显得没那么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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