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平川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活像个多余的摆设。
见两人总算停下那旁若无人的低语,才清了清嗓子,“咳——”那两声咳嗽不重,却像小石子投进水里,刚好把两人的注意力拉了过来。
“说回正事。”他捻了捻胡须,神色沉了沉,“你们走后没多久,后山突然冒出个幻妖。头几个去探查的弟子没一个出来,我便先把后山封了,不许人再靠近。”
说到这儿,他眉头皱得更紧:“可那妖物邪门得很,不知修了什么法术,竟能在夜里给人织幻境,顺着梦境把人悄无声息地带走。日子一长,宗门里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至于老夫为何没被它得手?自然是因为修为压它一头。”霍平川刚要扬起下巴接着吹嘘,旁边冷不丁插进来个声音,又轻又飘,却裹着满满的嘲讽:“呵呵,你就接着吹吧。”那股子阴阳怪气,听得人耳朵都要起褶子。
霍时和沈玉宁循声望去,就见一道身影从石壁的阴影里走出来——是个白发秃头的老者,眉眼间带着几分随性的散漫。
两人定睛一看,不是沈玉宁的师父沈君行是谁?
沈君行是霍平川的师兄,论辈分,霍时该叫一声“师伯”。
沈玉宁这名字,便是沈君行取的。
他五岁前本不叫这个,只因当年为躲避魔族追杀,才不得不隐姓埋名改换称谓。
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既入了师门,沈君行便让他随了自己的姓,再配上“玉宁”二字,盼他此后能如美玉般安然顺遂,再无颠沛。
“师父。”沈玉宁先一步拱手,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师伯。”霍时也跟着唤道,语气里添了几分对长辈的敬重。
“修仙之人,哪用拘着这些虚头巴脑的礼数。”沈君行大手一挥,漫不经心地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自己则背着双手,慢悠悠地踱到近前,鞋尖踢到地上的碎石子,发出“咔啦”一声轻响。
霍平川看着这位专挑时候出来拆台的师兄,气得颔下的胡须都要竖起来了,指着他的鼻子低喝:“死秃头!你凑什么热闹?就不能晚片刻再出来?非要这时候冒头,搅得我在儿子面前半点面子都没了!”
他那点刚在霍时面前攒起来的威严,经沈君行这一搅和,简直碎得满地都是。
是了,从垂髫少年到白发老者,这俩人怕是天生的冤家。
霍时和沈玉宁看着眼前这幕,心里头不约而同地冒出这个念头。
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果然在对方眼里瞧见了一模一样的无奈,那眼神里还藏着点没说出口的默契——多少年了,这二位就没好好说过一句话。
沈玉宁几不可察地朝霍时挑了挑眉,霍时则悄悄撇了撇嘴,算是无声地达成了共识。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沈君行一脸坦然,指尖慢悠悠地摩挲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难道连说句实话都不行了?师弟你这宗主,就是这么容不得人讲真话的?”
他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配上话里带刺的诘问,看得霍平川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脸都憋红了。
罢了罢了,再这么下去,指不定要吵到什么时候。霍时和沈玉宁心里念头刚起,便默契地达成了一致——还是赶紧打圆场,免得这二位真当场掐起来。
“爹,”霍时先一步开口,把话头往回扯,“您还没说那幻妖的事呢。它既然能悄无声息地带走那么多人,您到底是怎么没被它缠上的?”
“对啊,霍叔,”沈玉宁顺着霍时的话头接了腔,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还有师父您方才那话,又是怎么个说法?”
他接得自然,眼里带着点促狭的笑意,活脱脱一个合格的捧哏,既给了台阶,又把话题稳稳往前推了推。
两人这一唱一和,倒真把刚才那点要燃起来的火气压了下去。
沈君行像是生怕霍平川又要自吹自擂,没等他开口便先抢了话头,语气平平却字字清晰:“那幻妖道行不浅,已是化神中阶的修为。他一个元婴巅峰,硬碰硬哪里是对手?”
他斜睨了霍平川一眼,继续道:“没被抓走,不过是仗着有几个忠心徒弟。是那些孩子拼死替他拖延了幻妖,他这才得以逃到这儿,当起了缩头乌龟。”
最后“缩头乌龟”四个字,他说得又重又慢,尾音还刻意拖了拖,像是怕人听不清,又像是在故意往霍平川脸上贴羞。
霍平川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指着他的手都在抖,偏生被堵得找不出话来反驳——毕竟沈君行说的,句句都是实情。
“徒弟”两个字像根针,猛地扎进霍时心里。他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闪过几位师兄师姐的脸——平日里总护着他的大师兄,会偷偷塞他糖吃的二师姐,还有总爱揪着他练剑的三师姐……
眼眶像是被什么烫了似的,一下子就红了。
他声音发颤,几乎是猛地抬头看向霍平川,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情绪:“爹,师伯……师伯说的是真的吗?师兄师姐他们……他们怎么了?”
话没说完,尾音已经带上了哽咽。
他死死盯着父亲,眼里既有不敢相信的茫然,像是在盼着从对方嘴里听到一句“不是”;又有藏不住的委屈,仿佛替那些拼死护着人的师兄师姐觉得不值;更有几分按捺不住的愤懑,攥紧的拳头指节都泛了白。
若真是这样,那爹岂不是……
一滴泪没忍住,顺着脸颊滑了下来,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定定地等着霍平川的回答,连呼吸都屏住了。
“傻儿子,你师伯就是故意抹黑我在你心里的形象。”霍平川看着儿子眼泪汪汪的样子,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又软又涩,忍不住叹了口气,语气放得极柔,“你还不了解爹吗?你师兄师姐,在我心里跟亲骨肉没两样。”
他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沉重:“不过你师伯有句话没说错——他们确实为了护我,留下来挡那幻妖了。但你别怕,他们还活着。”
见霍时眼里的慌乱稍减,他才继续道:“咱们宗门收徒时,师徒会结下魂契,进行灵魂深度绑定。只要徒弟的魂火没灭,人就还在。这些天我日夜盯着他们的魂火,虽比往常暗淡了些,却都好好燃着,没断。”
说到最后,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挫败,甚至不敢去看霍时的眼睛:“你师伯骂我缩头乌龟,我认。是爹无能,被困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魂火一天比一天暗……”
话里的无力感像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
“那我现在就去救他们!”霍时猛地攥紧拳头,眼里像是燃着两簇跳动的火焰,亮得惊人,“只要师兄师姐的魂火还在,就还有希望!不就是个幻妖吗?大不了跟它拼了,鱼死网破又如何!”
他梗着脖子,语气里带着股不服输的狠劲,末了又低低补了句,声音里藏着点说不清的委屈:“反正旁人总说我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若真能为宗门做点什么,就算死了,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话虽带着自贬,那挺直的脊背和眼里的决绝,却半点不像要认命的样子。
“你去干什么?再添一个失踪的弟子吗?”霍平川看着儿子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又急又气,声音都沉了几分,“你现在去,除了白白送命,什么都做不了,反倒会拖累你师兄师姐。我一个元婴巅峰都束手无策,你一个筑基修士,去了能顶什么用?”
“等等……你结丹了?”霍平川忽然察觉到什么,眉头一蹙,仔细打量着霍时,语气里带着几分惊讶——那身上的气息,分明已不是筑基期的驳杂,而是结丹修士才有的凝练。
可这惊讶没撑过片刻,他便又板起脸,不等霍时表情变化,一盆冷水已兜头浇下:“就算结了丹,你也不是那幻妖的对手。差着两个大境界呢,硬碰硬就是找死。”
话虽糙,却是实打实的担忧,眼神里藏着的那点不易察觉的欣慰,早被他自己压了下去。
“可他们是我的师兄师姐啊!是这世上唯一不把我当废物的人!”霍时的声音陡然拔高,眼泪混着倔强滚落下来,砸在衣襟上洇出小水渍,“连自己珍视的人都护不住,我还算什么修士?”
他抬眼望着霍平川,眼神里带着野草般的韧劲,字字都像带着刺:“爹,您说过把他们当亲骨肉。那要是被掳走的是我,您也会这样……权衡利弊,眼睁睁看着吗?”
最后那句问得又轻又颤,却像块重石砸在霍平川心上,让他瞬间哑了声。
如果被掳走的是霍时……他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可难道就因为不是亲生的,那些孩子就活该被他隔岸观火吗?
不。
这么多年相处下来,那些徒弟虽无血缘,在他心里却早已胜似亲儿女。
霍平川望着石壁上斑驳的裂痕,喉间像堵了团棉花,闷得发疼——儿子那句话,算是狠狠戳中了他心里最软也最痛的地方。
这当口,沈玉宁忽然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坚定:“霍叔,我跟小时一块儿去。有我在,我会竭尽全力护他周全。”
一个两个的,脸上那神情,分明是铁了心要往那狼窝里闯,拦都拦不住的架势。
霍平川看着这俩半大孩子,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哪是去救人,分明是嫌他心头的火不够旺。
“嗯,有骨气,是好孩子。”沈君行慢悠悠地插了句嘴,眼神扫过霍平川,话里带了点刻意的对比,“比你爹可强多了。”
那语气不咸不淡,却像往霍平川心头那团火上又添了把柴,明摆着嫌热闹还不够。
“……”霍平川狠狠剜了他一眼,额角青筋跳了跳,语气里带着压不住的火:“你就不能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
那眼神像是要在沈君行身上戳出两个洞来,偏对方还一脸无辜地摸了摸秃头,那副“我只是实话实说”的模样,更让霍平川气不打一处来。
霍平川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躁火,眉眼渐渐温和下来,看向霍时的目光里满是疼惜:“小时,爹知道你重情重义,从来没让我失望过。那些说你是花瓶的闲言碎语,你从不往心里去,反倒一直默默努力,待人接物也总是真诚热络,这就比很多人强多了。”
他又转头看向沈玉宁,语气里多了几分赞许:“你也一样。明明天赋出众,却从不恃才傲物,反倒潜心修炼、刻苦钻研,这份心性很难得。你们俩都是我看着长大的,脾性如何我再清楚不过,会说这些话,我一点也不意外。”
最后,他放缓了声音,带着几分恳切:“我先前不是要拦着你们,只是想着,多些准备再动身,总归更稳妥些。”
“能教出你们这样的孩子,我打心底里高兴。”霍平川望着两人,语气里带着点怅然,“不像我和……只能窝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你们天生就该去更广阔的天地闯。”
话没说完,却谁都听明白了他指的是谁。
沈君行当即翻了个白眼,语气冲得很:“什么叫‘我和你一样’?要不是你当初死死拦着,我早提剑杀过去了!真当谁都跟你似的,是个缩头的胆小鬼?”
霍平川懒得跟他拌嘴,只斜睨了他一眼:“那你说说咱们现在是不是在一起的?”
沈君行被噎了一下,张了张嘴,愣是没找出话来反驳,只能悻悻地闭了嘴,闷头瞪着地上的石子。
“爹,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霍时深吸一口气,眼里的激动渐渐平息,只剩下实打实的疑惑,“可您说要准备,我们该从哪里着手呢?”
他往前凑了半步,目光里满是认真——既然决定要去,就得弄清楚该做些什么,总不能真凭着一股莽劲闯进去。
“你们来之前,我就猜到会是这个结果。”霍平川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把古朴的铜钥匙,递了过去,“我就狠心一回,把我的宝贝库房借你们用用,里头的法宝,你们尽管挑合手的。”
他指了指密室另一侧的暗门:“这是库房钥匙。等会儿你们从这儿出去,直接去库房选就行。”
“不过也别抱太大指望。”沈君行在旁边凉凉地插了句嘴,半点不客气,“库房里的东西挑不得,得是法宝真心认你们为主,或是你们跟它契合度够高才行。不然啊,就算拿了也是白搭,带在身上都嫌沉。”
那语气,活像生怕两人抱了不该有的期待。
“……”霍时和沈玉宁对视一眼,心里都冒出同一个念头——师伯/师父这嘴,是真够毒的。
明明是句提醒,偏说得这么让人提不起劲,仿佛那库房里的法宝不是助力,倒成了烫手的山芋。
面上却还是客客气气地应着:“多谢师伯/师父提醒。”
“别理他,他就这德性。”霍平川转头白了沈君行一眼,又对两个小辈道,“你们尽管进去挑,库房里的东西不少,总有合你们心意的。”
说罢还朝两人使了个眼色,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别听那秃驴瞎咧咧。
临走前,霍时忽然停下脚步,转头深深望了霍平川一眼,眼神亮得像淬了光:“爹,您等着。我一定会把师兄师姐还有其他弟子都救回来。”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几分郑重,带着少年人不服输的执拗:“以后我也会更加努力,早点把‘花瓶’这标签摆脱掉,绝不会再给您丢人。”
说完,他挺直脊背,朝着库房的方向走去,脚步踏得又稳又沉,像是把这句话牢牢刻进了心里。
霍时走后,沈玉宁也转过身,先看了看霍平川,又扫了眼旁边的沈君行,语气沉稳得不像个少年:“霍叔,您放心,我会看好小时,护他周全。”
他微微颔首,目光里带着让人安心的笃定:“也请您和师父都保重身子,等我们回来。”
话不多,却字字扎实,说完便转身快步跟上了霍时的脚步,背影干脆利落。
霍平川望着两个少年并肩远去的背影,望着那两道挺拔又带着股冲劲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忍不住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又藏着点说不清的期盼:“这一趟……但愿能顺顺当当的。”
“少年人有这股心气,多好。”沈君行难得没跟他抬杠,抱着胳膊走到他身边,目光也追着那远去的方向,声音里多了点悠远的味道,“总比我们这些早就被磨没了棱角的老家伙强。”
他顿了顿,忽然低笑一声,带着点怀念:“霍老头,你说咱们当年,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天不怕地不怕,觉得凭着一腔热血就能闯遍天下?”
霍平川沉默片刻,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大概……是吧。”
“嗯。”沈君行望着空荡荡的通道,轻轻应了一声,语气里满是感慨,“少年啊……真好。”
那声音很轻,却像带着股热流,撞在密室的石壁上,又悠悠荡回来——那是属于过往的热血,也是属于未来的希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