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寒风卷过空荡的街巷,喧嚣嘈杂的下城区此时也只余下零星的灯火和从远处传来的隐约的狗吠。那家烟火气十足的夜宵摊早已熄火收摊,可油腻的桌凳还胡乱堆在一旁。
晏束行斜倚在街角一间低矮民房斑驳的外墙上,身旁是锈痕斑斑的、只拉下一半的卷帘门,像是一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轻易泄出昏黄摇曳的灯光,也将里面压抑的谈话声和一阵阵难以抑制的、破碎的啜泣声,清晰送到寂静的夜里。
柳应就在那间屋子里,但晏束行没有要进去的想法。他沉默地站在原地,一手随意地抄在裤兜里,另一手夹着一支刚刚点燃的烟。猩红的火点在夜色中明明暗暗,映照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他看起来很有余裕,仿佛只是一个等待同伴的寻常路人。唯有过于挺直的脊背和不时投向卷帘门缝隙的锐利眼神,透露了他并非置身事外。
他在等,等柳应从那个充满悲伤和疑问的屋子里走出来。
对于柳应而言,这个夜晚无疑是沉重而糟糕的。
他跟着晏束行来到这家夜宵摊时,从没想过自己和那对看起来朴实勤劳、在油烟中忙碌不停的摊主夫妇有着超出预想的“渊源”。
他们是宋朗的父母,是那个两年前将他从飞行器旁边压下,一路沉默却从未苛待他的那名年轻宪兵。
时至今日,柳应甚至还清楚记得他当时紧抿的唇,和眼神里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可总从老夫妇哽咽、零碎的叙述中,他拼凑出了一个让人心碎的事实。宋朗在两年前执行完那次押送任务回来后不久,就“意外”死亡了。
军部追授了勋章,也给了老夫妇足够的抚恤赔偿,上城区的人们试图用金钱和荣誉抚平这对夫妇的伤痕。可两年过去了,老夫妇捧着那枚冰凉的勋章,眼里仍旧满是热泪,“我们不想要这些东西,只想要阿朗回来……”
老父亲的声音干涩沙哑,先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明显的刺疼。而摊主妻子,那位头发早已经花白一片的母亲,则是更为直接。她紧紧抓着柳应的手,眼泪不断从浑浊的双眼中滚落,“我不相信那是意外!”
“他从阿芙娜回来的时候,就跟我们说,他不想干了,要申请离队,回来帮我们打理摊子……”
这对当时的老夫妇来说,是令人难以理解的决定。要知道从下城区挣扎着进入宪兵队,是许多人梦寐以求却又求之不得的出路,堪称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可儿子当时的表情,不是厌倦,也不是疲累,而是一种深切的痛苦所以他们最终选择了支持,还宽慰说家里有个摊子,就算回来,一家三口也饿不死。
“我们都商量好了,说好了等他回来,就多支几张桌……他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说是意外,可哪有那么巧的意外啊!”老妇人的哭声在狭小逼仄的房间里回荡,充满了委屈与不甘。
柳应听着这一切,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安慰那对悲痛欲绝的老夫妇的,语言在巨大的悲痛面前显得无比苍白乏力。最后他几乎是踉跄着走出了那间低矮的、被悲伤灌满的民房。
卷帘门外,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他抬起头,看见了靠在墙边,指尖夹着烟,正静静地看着他的晏束行。
四目相对,柳应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苍白的吓人。晏束行看着那双充满悲伤的湖绿色眼眸,将还剩了大半的烟扔在地上,用鞋尖碾灭,而后一言不发的走过去,抬手将柳应的帽檐往下按了按。
“不要恨我。”
柳应心里发沉,几乎要站立不稳。他抬手搭着晏束行的手臂,借力稳住身体,这才涩声问:“这只是开始,对么?”
晏束行没来得及说话,勉强整理好情绪的摊主夫妇先出门准备收拾桌椅了。他只得揽着柳应的肩,将人送回到车上。
“你先休息一下,我们之后聊。”
柳应被晏束行逼得有些喘不过气了,上车也不想关车门,就坐在边沿的位置,面朝着门外平复呼吸。他的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紧抿的唇和绷紧的下颌线,以及搭在膝面上却仍旧止不住颤抖的手指,泄露了他极不平静的内心。
过了片刻,身旁的晏束行开口了,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冰冷,像是泛着冷光的长刀,精准将事实剖开递到了他面前。
“宋朗的离队申请,在他‘意外身亡’的前三天,就已经正式批复了。流程走完了,只等他去办最后的手续而已。”
晏束行话音落下,柳应猛地掐紧了自己的手。
离队申请批复了,手续都快办完了的人突然意外身亡,这意味着什么?
虽然早已经想过宋朗的死不是意外,但从晏束行这里听见更多的细节,柳应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他的头疼得快要裂开,太阳穴也突突直跳,无法推卸的负罪感如同淬了毒的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头晕目眩。
他无比清晰的认识到,宋朗的死,他就是罪魁祸首。
两年前,阿芙娜那个弥漫着绝望气息的黄昏里,宪兵队将他按在飞行器旁边之时,他亲眼目睹了跟自己最为亲近的、仅剩的战友冲入了火海中。
当时他极度愤怒,但又在宪兵队的人开始宣读他的罪名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冷静了下来。
冷静了,近乎已经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
他被按着肩背要求跪倒在地,抬眼的时候,就能看见不远处那些没能来得及撤离的人们用无比悲哀又死寂的目光看着他。
那样的眼神,只要是看过一次,就绝不会忘。
所以他放弃了挣扎,也完全不想辩驳,只是用一种近乎是殉道者的姿态,平静的说:“虽然你们都是愚蠢的家伙,但我愿意承担一切责任。”
“如果我的退让能给活着的人们一点希望的话,我会坦然接受的。毕竟比起让人们知道自己信赖着的掌权者打从一开始就想要牺牲他们,还是我来做那个无能的罪人更好。”
当时宋朗是什么表情,柳应已经忘记了。现在回想起来,他只觉得自己当初是多么天真,多么可笑。
他的牺牲没有换来希望,反倒像是打开了一只潘多拉魔盒,将更多的人拖入了深渊。
而他所谓的留存希望,代价是一条无辜的、渴望回归到平凡生活的年轻生命,和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哦,不,今天还只是开始,他做出那个愚蠢的决定,一定有更多的人为他付出了代价。
晏束行转头,看着柳应痛苦地蜷缩起来,十指张开深深插进金发里,连帽子滑落也浑然不觉。他没有出声安慰,也并不像最初那般指责柳应的天真。他只是冷静到残酷的问:“现在你明白了?”
“你的退让和牺牲,其实在那些家伙眼里不值一提。宋朗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往下查,就会不断有人被卷入,被牺牲。”
早在柳应出来之前,他就打定主意的,柳应遭受的那些,他都要一点一点讨回来。没人可以阻拦他,哪怕柳应本人也不行。
晏束行掷地有声,柳应也明白晏束行的言下之意,是让他不要逃避。他被现实逼得有些走投无路了,疲惫至极,握着自己的颈子揉了把,哀求一般道:“你让我缓一缓。”
晏束行知道柳应今晚大概是已经到了极限了,于是下车打算让柳应独自静静。他倚在车边点了支烟,深吸一口,试图让尼古丁压下心头因柳应的迟疑而起的烦躁。
可突然的,街角突然爆发出一阵喧闹。他不悦的拧紧眉头,只见几个混混正追着一个人不停打骂,方向就朝着他们这边。
他懒得理会这种下城区惯有的混乱,正准备移开视线,却不想被追赶的那人竟然慌不择路,一个箭步从柳应那边敞开的车门扑了进去。整个人几乎像是摔砸进去的,一头撞在了柳应腿上。
“操!”晏束行低咒一声,眼神瞬间阴翳。在那人扑进车里的下一秒,他已经弯腰探入车内,大手如同铁钳,一把狠狠掐住了那个不速之客的脖颈,将人猛地从柳应身上扯开,粗暴的撞在了车厢上。
与此同时,洛伦和司机也飞快下车拦住了那几个叫骂不停的混混。
被掐住的人眼睛翻白,从喉咙间挤出一阵痛苦的喘息声。晏束行怒火中烧,刚想将人拖出去,余光却看见柳应那双修长苍白的手沾满了黏腻的鲜血。
一瞬间,晏束行的理智就快要被那大片的红色给燃烧殆尽了。他目眦欲裂,掐着那人脖颈的手猛然收紧,另一只手攥成拳头就要挥下,却又突然被柳应拦住。
“冷静点。”柳应的声音急促,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喘息,却又异常清晰,“不是我的血。”
可就算柳应解释了,晏束行也丝毫没有消气。他厌恶看见柳应受伤,但同样厌恶这些不知道哪儿来的杂碎的鲜血将柳应弄脏。
正当他想要好好跟这帮杂碎清算一下的时候,手下的人突然剧烈咳嗽了一阵,而后嘶声道:“柳、是柳应吗……?”
随着男人抬头,杂乱的棕发下那张满是血污的脸露了出来。
是年前刚刚离队的卡尔·格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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