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不喜欢医院消毒水味,还有床头仪器嘀嗒嘀嗒的声音,它们记录衰弱的数据,提醒她,时间越来越少,她即将彻底失去她的父亲。
“江昭……”江国强抬起手,手背上因为打点滴而生出淤青斑痕在皱皮的触目惊心,让江昭产生某种窒息的联想,他声音很小,含糊嘶哑,江昭握住他的手,低下头,耳朵贴近他嘴巴,勉强听见——“……照顾瑞元……江氏姓江……姓江!拿回来!”
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江昭的,垂死的鹰隼,江昭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爸,我会照顾好江瑞元。”
“江氏!”江国强浑浊的眼里爆发两团亮光,像火焰,手紧紧攥住江昭的,下一秒,他的手脱力下垂,仪器发出报警声,医护立刻安排下一轮急救。
“嘀——”,心电图变成一条平稳直线。
·
人生如叶,可能是一片值几万的白龟,也可能是路边的杨柳枝条被虫吃鸟啄,但不论是什么,都要接受下坠的命运,尘归尘土归土。
佩戴白花的黑色汽车流水一样汇入庄园,来往宾客络绎不绝。燕市人都知道林文功要给他的岳父兼恩人,八年前江氏集团的掌舵人,江国强,风光大葬。
葬礼择定吉日,持续三天,而在此之前就有不少人专程探望,同林文功说节哀。到了正日子,附近道路多了交警维持秩序,燕市的白菊花价格翻番,供不应求。
给死人办丧事致奠仪,宾客是为了活人来的。江国强靠房地产发家,而他挑的女婿林文功青出于蓝,转型软件和机器人,印制电路板等高新产品,让江氏在短短几年内,从灰头土脸地产公司摇身一变成为科技新秀,在这位不姓江的新掌门手里更上一层楼。
想同林文功说几句话道一声节哀的人远不止眼下这些,更多的人被财富地位所铸的无形的栅栏隔阂在围墙之外,进不来。
“林先生,林太太,节哀。”
面目模糊的陌生人说同样的话,江昭一一答礼,财富和权力的流动如此迅速,而她已经太多年未曾站在人前,她不认识这些人。这些人也没有看她,对林文功表现得更加情真意切,似乎是他的父亲去世,而不是江昭的。
黑压压的人群让她眩晕,或许比起她这个亲生女儿,林文功更像是江国强的孩子,除了最后这几年,江国强一生事事要比人强,这般场面的身后事,大概很合他心意。
江国强的遗像冷冷注视着她,二十年前照片里,四十岁意气风发的中年人,和半月前枯槁老人判若两人的脸五官重叠,嘴唇翕动,对她重复同样的话:“照顾瑞一……江氏!”
江昭闭了闭眼,站起身,林文功看向她。
“我去洗手间。”她轻声说。
“我陪你。”
江昭摆了摆手,绕过几根罗马柱,她逃一样躲进长长的走廊尽头,人声忽然消失一般,和前面灵堂两个世界。
浮雕绘金的圣母居高临下投下怜悯目光,江昭看着镜子里那双红眼睛,莫名抽离,这一切是真的吗?她的父亲,真的就这样没了?结束了?
距离她看着江国强离去已经过了一周,这段时间她经常会觉得在做梦。
她想梦醒她应该是趴在年少时的蓝色床单上,阳光透过桂树叶子参差照进卧室,趴着睡觉容易做噩梦——江国强告诉她的。
“……老爷子这一走,你说江氏还有多久就要改姓林?”
另一人笑,“还用多久?几年前江氏大换血,早就是姓林的说了算了,碍着这点面子没改,这回老爷子一没,肯定就彻底改了。我看这老爷子就是活活憋屈死的,忙活一辈子,临了让人夺权,便宜了这不知道哪儿来的穷小子。”
“江国强英雄一辈子,最后狗熊了,要是有个儿子也不至于到这步。”
盥洗室紧邻吸烟室,他们没想到议论的主角正在一墙之隔。人声让江昭从眩晕中回到现实,她靠在墙上,同油画上的天使对视,没有一丝力气,这样的猜测,她这几年在旁人躲闪目光窃窃私语中早就领会无数遍,只希望他们快点揭过这个话题,她还要去前面答谢宾客。
“人比人气死人,姓林的命好呗,遇着这么牛的老丈人,这么大一片家业,他吃绝户吃得也不怕撑死。升官发财死老婆,估计下一步也快喽。”那人语气不无嫉妒。
“砰!”吸烟室的实木门被踹开,又撞在墙上。
“你大爷的!你才是绝户,你全家死绝了!”
暴怒的少年声炸起,将江昭从神游天外拽回来,她立刻撑起手臂站直快步走出去,眼前黑了一瞬,脚步踉跄,她摸索门把手扶住才不至于摔倒。
走廊里她的孩子站在吸烟室门口,愤怒让江瑞元的肩膀起伏像豹子,高柜陈设的铜花瓶不在原位,在他手里提着,江昭上前攥住儿子手臂,让他把花瓶给自己。
“妈,你怎么在这儿?”
背后说坏话,还被抓个正着,吸烟室里两个人对视一眼。尴尬从他们脸上一闪而过,而后立刻转换成带着几分沉痛的严肃。他们灭了烟,对江昭说,“林夫人,节哀。”
“用不着假惺惺,你有种再说一遍,你说啊!”
江瑞元愤怒的吼声像是锤在她鼓膜,又震碎心口,江昭喘不上气,膝盖发软,咽了一下嗓子,伸出手,“江瑞元,花瓶给我。”
门口被拎着花瓶的江瑞元挡着。江瑞元不肯动,他盯着刚刚羡慕“吃绝户”那个人,眼睛红得像血。他认得这两个人,一个姓王一个姓陆,奉承他的废物。
对方想溜之大吉,
江昭在事情发生前一秒感觉到不好,“江瑞元!”
“咣!”
十岁的壮实男孩,个子快要追上江昭,两个她都拦不住。江昭眼前一花,只看见带血的花瓶砸到地上又弹起,在沉重发闷的声音中王少爷缓缓倒地,血在地毯上慢慢洇出不规则痕迹。
那声音好像橡皮锤砸在他的脑袋上,江昭,打电话让管家带保障医生过来,“动作轻一点,不要让人注意。”
挂断电话,她转头看向犹自愤怒喘气的儿子,语气严厉,“江瑞元,你先回房间,给我反省。”
管家带医生迅速从后门到达。
这边的动静终于惊动了林文功。
皮鞋踏在木地板上发出细微声响,一身黑色西装的男人出现的时候,空间安静了一瞬。
倒下的人还在地上呻吟,医生做紧急检查,另一个人对林文功一个劲儿抱歉,开足冷气的屋子里,他弯着腰,额头的汗珠顺着脸从下巴滴到羊毛地毯,洇出一个个小圆点。
林文功揽住江昭肩膀,问管家,“怎么了?”
“没什么。”
“他们说你吃绝户,升官发财死老婆。”
管家还没来得及说话,江昭的回答和江瑞元愤怒的声音同时响起。
对方几乎要将腰弯到地上,颤声说,“林先生,都是误会……”
江瑞元“呵”地笑了一声。
江昭说,“江瑞元,你给我回去。”
林文功微微皱眉,对管家说,“带少爷回房间。”又看向那人,讲,“犬子无状,让您受惊了。”
他和声细语同对方说话,那人似乎受到了更大惊吓,连连道歉,落荒而逃。
至于地上那人,医生说目前看没太大问题,需要送医院进一步检查,后续交给管家处理。
林文功略一颔首,转头在江昭耳边低声说,“去休息一会儿好不好?前面有我。”
江昭摇摇头,“走吧,前面不能没人。”
“少爷,您先回去休息。”管家在江瑞元旁边小声说,做出请的手势。
江瑞元怨恨地看着林文功,丝毫不掩饰眼里的恨意。林文功放任别人对他的祖父如此不敬,在江瑞元眼中,他已经和那两个人一样可恶。
江昭本就胀痛的头疼得几乎要裂开,她强撑着牵起儿子的手,“江瑞元,今天是爷爷的日子,你要让爷爷安心。”
江瑞元闹着脾气不小心甩开她的手,而江昭竟然顺着这份力气向后倒了下去。
“妈!”
江瑞元惊声扑着去扶她。林文功赶在江瑞元动作之前揽住了江昭,目光冷冷地扫过江瑞元。将人抱在怀里。林文功将人打横抱起,坐在吸烟室沙发上,他从大衣内侧掏出一颗糖,撕开糖纸喂给江昭。江昭的脸白得像纸。
医生简单检查,说并无大碍,应该是低血糖和劳累造成的短暂眩晕。
江昭心慌得厉害,没什么力气,闭着眼睛,说谢谢,她没事。
江瑞元半跪在沙发边,很紧张地握着她的手道歉。
“我没事,你不要闹脾气了,今天要顺顺利利将爷爷送上山……”
“你先休息,不用管这些。”林文功开口,让人先带江瑞元离开。
“我没事,你去忙。”江昭勉强起身,被林文功按在腿上。
男人的眉眼低垂,黑压压的,和他大衣一样的黑,“休息。”
她无力地说,“今天最后一天了,我要送我爸走。”
林文功放开了她。
医疗箱送到,江昭喝了两支葡萄糖,扶着沙发起身,从林文功怀里站直,往前面灵堂走去。
她的背影和十年前一样,单薄倔犟。
林文功揽着她后背,让她有所依靠。
“谢谢。”江昭吐出一口气,声音几不可闻,后背挺得更直了一些。
告别仪式顺利举行,好像没人注意到一家三口短暂消失一会儿,一辆救护车从后门离开。
黑色大理石的墓碑几乎要被菊花淹没,江国强的一生,从大山里走出来扛大包的小工,到后来本地七成以上的房子都姓江,再到江氏被林文功夺走,六十七年,生前风光和被人夺去一生心血的不甘,就这样成了小小一捧灰,被混凝土彻底封藏。
最后一刀纸化作灰烬盘旋飘荡,江瑞元跪在碑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江昭木然地遵循仪轨行动。
林文功揽着江昭肩膀,黑色风衣几乎将她整个罩进去,对着墓碑上江国强遗照说,“爸,我会照顾好她。”
人说林先生深情。
·
这一场葬礼足够风光,够燕市人议论许久。
江昭在结束之后就被林文功送去医院检查,确定是悲伤过度和低血糖,需要好好休息,她到家后简单吃过饭就回房躺下。
林文功安顿好她,进书房忙工作,林文功很忙,在带她回家的路上,林文功一直在开视频会,这段时间忙于江国强葬礼,集团积压事务太多需要他决策。
会议结束助理单独进线,“董事长,海城和易同两家已经按您的吩咐通知大客户截断合作了,两位老总想为今天的事登门向您道歉。”
“不见。”
林文功从书房离开时已经过了夜里一点。
夜深人静,只有主卧门下方缝隙透着柔和灯光,他刚才听人报告出纰漏的烦躁奇异地被这道柔光抚平。他无声推开门,江昭没睡,靠着床头看书。
江昭开着一盏小灯,壁灯光线下,白色被子只隆起一个小小的弧度,让她看起来更苍白单薄。
“怎么还不睡?”
“傍晚睡久了。”江昭说,“忙完了吗?”
林文功坐到床边,将她一缕发丝别到耳后。
江昭合上书,坐直了身体,不着痕迹躲开他的手,“我想和你说件事。”
林文功等她说。不完全光亮的夜里,光线映着他侧脸,林文功的眉眼更显得深邃,三十三岁的男人,从容稳重,又未见衰老,正是最好的时候。微黄灯光给他冷白的脸镀上一层暖色,让他比白天多了几分人气。
江昭移开视线,目光投向被子上起伏的暗纹,像是那里开出一朵花似的,“我们离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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