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林文功温和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像江昭只是在讲地板打蜡没做好细节,“有什么事不开心了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我们还是分开比较好。”
江昭打开床头柜底层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式两份文件,递给林文功,最上面一行印着“离婚协议书”五个大字。
林文功紧紧盯着江昭。
江昭垂下眼皮。
林文功单手接过薄薄两页纸,从上到下,一字一行仔细浏览内容。
纸上的字相对于林文功的财富量级实在太简单了一些。
江昭说,“我只带走孩子。公司和其他投资,按照咱们之前说好的,我什么都不要。
我和你助理对过日程,你后天周三下午有空,我们去民政办一下手续,很快就能办好,不会耽误你晚上应酬的。
要是这份协议你觉得可以,没问题,现在签上就行。我明天就带着孩子搬出去。”
曾经江氏靠地产起家,将江国强送上了富豪行列。林文功得到江氏这八年里,大刀阔斧改革,以江氏地产的利润作为本金,从代工厂做起,集团转为主打软件设计和电子元件生产,大客户主要是医疗器械公司和手机电脑厂商等等。
时至今日,江氏集团已经不再是地产公司,资产规模比林文功接手时扩大十倍不止。
林文功是和她结婚之后才从一穷二白变成如今新贵,如果实打实离婚分割,江昭能带走林文功一半身家。
但她现在只要孩子。
她觉得她的条件是非常有诚意的邀约。
“你不放心的话,明天可以联系一下律师,看看这份协议有什么争议的地方,咱们再商量。”
估计律师看完也会劝林文功答应。
两张纸最底下,江昭已经签上了自己名字,笔迹流畅,只要林文功愿意签名,协议书此刻就能生效。
这几天江昭一直在他眼皮底下,这份离婚协议是她早有准备,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算,江国强住院时,还是更早。
“嘶啦”——林文功将协议书对折,几张纸三两下就碎进垃圾桶。
“别……”
“你累了。”林文功低头抽走江昭手里的书,他背着光,看不清眉眼神色,只有乌压压一片阴影,他扶她躺下,“睡吧,不要胡思乱想。”
“我是认真的。”江昭试图起身和林文功好好聊聊这件事,被他的手轻柔却不容拒绝压回被子里。
她抬头对上林文功目光,像望进了一砚台冻凝的墨,深不见底,一片冰冷,她的话硬生生停在了嘴边,没能说出去。
“好好休息。”林文功说。他说自己还需要处理工作,从外面轻轻关上卧室房门。
.
“从上个月老江董住院,太太一直在医院,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中间有人去医院探望老江董,我已经全部记录,向您汇报过了。”
一张张照片从林文功眼前流过,医院走廊和医生交谈的江昭,接孩子回家的江昭,偶尔在超市买东西的江昭,因为江国强的病情,她的脸上只有憔悴和悲伤。
林文功没有发现任何端倪,没有端倪反而让他烦躁,江昭为什么提出离婚?
一墙之隔的主卧,他的妻子此刻应该在偷偷哭,江昭想离开他,她不是第一次有这个念头,但是这一次和之前不一样,林文功清晰地知道,江国强死了,他强行捆在江昭身上的绳索,断了。
没关系,总会有办法。
至少现在,人还在他的房子里,还有时间,林文功无名指一下一下轻轻地敲着桌面,方才卧室里昏黄灯光遮掩住的红血丝在他眼底蔓延,像一张网。
书房桌子正对着一面浮雕墙壁,汉白玉盘龙绕柱,狰狞龙首俯视着林文功。
江国强喜欢龙,他自认如蛟龙在江,这个很合他姓氏的图腾让他有天命所归的自得。前几年换房子时,林文功对设计师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这面雕龙的墙。
江国强已经死了,但他似乎透过龙的眼睛看着林文功,满意于自己死了仍然能让林文功不痛快。
江昭是他的女儿,江国强得意地笑。
“砰”手机砸上墙壁,又落到地面,屏幕碎成蛛网,浮雕龙角磕破了一个尖,林文功盯着那双龙眼睛。
没人能让江昭离开。
.
书房隔音很好,江昭在卧室没有听见隔壁手机落地,偌大的卧室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还有钟表滴答滴答催促,像她父亲临终前,病房仪器运转,敲得她额头一跳一跳得痛,抽不出头绪。
她和林文功之间早已无法挽回,甚至有没有过开始都不一定,她答应的条件对林文功很有利,他应该立刻答应才是,难道将她留在身边折磨对于林文功那么重要吗?
她和林文功,本就不是佳侣,连怨偶都不算,为什么还要继续拖下去?
江昭想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脸上一片冰凉水迹渗透枕巾,脖子也冰凉,她在被子里缓缓蜷缩成一团,如果有的选,或许她会选择荒废掉十三年前那个夏天。
他们不该遇见。
……
“小江,这个男生你试一试,大三物理系第一名呢。”
学姐在电话里大力推荐,江昭用笔挠挠头,有些迟疑,“谢谢学姐,但是我要学数分,这人学物理的,能行吗?”
“数学能力一定行,不知道讲课 OK 不 OK,我把联系方式给你,你试个课,不行我再帮你淘换。哎,要我是数学系的,我肯定自己上了。”
江昭对学姐道谢,心里并不报太大希望。
江昭去年九月份念大学,现在是大一下学期,她想学数分。
她又自觉时间和智力不足以支撑纯粹自学什么傅里叶变换,想找一个人教她,学姐答应帮她留意。
这已经是学姐帮忙推荐的第三个人了,前面两个都教了她一节课之后就拜拜。
江昭理想中老师是一位数学系尖子生讲课深入浅出效率高的女孩子,最好温柔一点,但数学系成绩好又愿意赚这笔钱又能教明白的人,目前为零。
要么人家嫌她笨,要么她觉得对方自己还没学明白。
现在四处找人,就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学姐说,“这人是挺靠谱的,试试吧,死马当成活马医。”
俩人想的一样,江昭扑哧笑了,约学姐下周吃饭,挂了电话,学姐把“物理系第一名”微信推给她。
对方微信名就是本名“林文功”,没有头像没有背景没有朋友圈,和她高中数学老师一样。
江昭想,至少看起来很专业,不像让她请演唱会门票或者请吃日料的人——奇行种太多了。
她加上这位物理系第一名微信,订下时间地点试课。
但愿这回能行。
江昭许完愿,在茶水间吃了一块麦片巧克力,溜回办公室,缩进工位,继续整理会计凭证,分门别类一项一项过,人都要被票证埋起来。
四点多,财务处渐渐有人聊起晚上去哪儿吃饭,旁边工位的实习生去找主管请示工作,江昭手机振动。
她扫一眼来电显示,快步躲去楼梯间,视线迅速扫过上下拐角,确定没动静才接电话。
大嗓门透过听筒仍然震耳朵,“闺女,在哪儿呢?爹带你去景荣坊吃饭去!”
“景荣坊!”江昭小小欢呼一声,赶紧压低了声音说,“我就在公司呢。”
“成,下地库,咱们出发。”
“不行啊爸,我还没下班呢,咱们五点走吧,爸你车停远点儿,别让人看见。”
“嘿!就现在,要不我下楼找你去了啊,上啥破班儿。”
五分钟后,江昭拿着手机下楼,她没敢收拾东西,连水杯里的茶包都没倒,装作工作中途临时离开办公室,跑路了。
地下一层,迈巴赫停靠在专属车位,江昭做贼一样溜上去,江国强嘲笑她,“哪儿来的小耗子?偷油吃没?”
电梯“叮”的一声响,有人走进地库,车灯双闪,江昭赶紧放平座椅,摆手,“快走快走,别让人看见。”
江国强今天没用司机,自己亲自开车,一打方向盘滑出地库。
“不是,就这么怕人知道啊?你爹我就这么拿不出手?”
“不能让人知道,那样我更该学不着东西了,我可是实习生。”
这办公室只有财务总监李慧知道她是老板女儿,平时虽然不刻意表现,但也对她多照顾,基本不给她安排工作,都是江昭自己找活儿才有的干。
大家猜测她是某个大客户的孩子,有人旁敲侧击打探过,被江昭敷衍过去了。
要是让同事知道她爸是江国强,她中午吃饭都找不着搭子。
“实习啥实习?我听说你老跟公司加班,干嘛弄那么累,瞧我闺女都瘦成什么样了。”
“大家都没走,我给咱自己家干活儿,更不能提前撤。”
“你刚十八,着急干啥干,上大学就应该玩儿,老子赚钱就是为了我姑娘享福的。”江国强旧调重弹。
“学校里有没有好男孩?谈谈恋爱,旅旅游啥的,听话。那什么,老爸给你换个车吧,保时捷怎么样?咱爷俩一会儿吃完饭挑一个去。”
江国强许久没见女儿,连珠炮一样倾泻父爱,江昭笑得眼睛眯成月牙,说不用。
江昭平时住在学校旁边公寓,江国强经常出去,很少回家,父女俩上次一起吃饭还是两个月之前,江昭平时连在公司都很少能见到她亲爹。能一起去老馆子吃饭,江昭今天有些兴奋。
她宣布,“我要吃南瓜盅。”
“行,再炸盘丸子,来个松鼠鱼。”江国强说的都是江昭从小喜欢的菜,江昭更开心了。
话音未落,江国强手机响了,他看一眼来电显示,接通后语气很不耐烦,“老子有事儿,别烦人。”
对面娇滴滴声音传来,江昭扭头看沿路行道树装听不见,她爸金屋太多,平时这里住住那里住住,她知道的只有几个人,都没戏当她后妈,就是听着有点儿尴尬。
江国强可能也觉得当着闺女面有点儿不好意思,立刻挂了电话,找补似的说,“钱够用不?爸给你转点儿。”
江昭的钱是自己花不完的,她要拒绝,江国强手机又响。
这次他看了一眼号码赶紧接起来,找个空把车停在路边。
“哎呀,您亲自打电话……是,那太好了,今晚咱们在桂台……别别别,您千万别客气……好,好的,到时候恭候。”
领导同意见面吃饭,江国强语气热烈真诚奉承一通,挂了电话,他有点儿难开口,“闺女,爸有点儿事儿,今儿个陪不了你了,你自己去景荣坊好不?”
“没事儿爸,你去哪儿,我开车送你过去,别等司机了。保肝药这车上有吗?用不用我回公司拿?”
江昭换到驾驶位开车,江国强打电话联系助理安排。
下车之前,江国强转给她一笔钱,叮嘱她钱不够跟爸爸说,急急忙忙进入了酒店装置假花内饰的玻璃门。
玻璃门一旋,父亲的身影就消失在眼前。
从小到大,这种场景发生太多次,江昭甚至有果不其然的感觉。
随着江氏开发的楼盘春笋般立起,她爸爸越来越有钱,他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样那样的原因,好像总是临时有事,她很久没和爸爸一起去景荣坊,其实不去景荣坊没关系,他们一块儿待着聊聊天就行。
过了一会儿,司机到了,从江昭手里接过车钥匙,还有江昭刚才给他订的一份餐。司机连连道谢,问送她回家还是回学校。
“不用了,麻烦您待会儿照应我爸。”
司机还要说什么,江昭摆摆手,自己打车离开。
江昭没回学校,也没回家,她又回江氏大厦。
五点多,办公室的人都打卡下班,少数几个还在收拾东西聊天。
看见她回来,旁边工位实习的男生停住脚步,“昭昭,一会儿去吃日料吧,楼下新开了一家,海胆还不错。”
“叫我小江就行。”江昭说,“不吃了,多谢推荐,以后有机会去试试。”
“那你晚饭怎么打算?一起呗。”
“不想吃,加班,你也要留下加班吗?快月底了,要报销的是真多啊。”
男生说他还得回学校肝图纸,先走了,下次再约。
江昭埋头纸山单据海,继续理材料,中途下楼去食堂吃饭速战速决。
晚上九点半,整个楼层只有这一间灯光还亮着,江昭理完手头最后一份材料,伸了个懒腰。
窗外是三十六层的城市景观,马路对面的写字楼里灯火通明。她想,要是在楼下卖烤红薯和煎饼,生意一定很好。
公司离家里近,只有十分钟,她本想回家,又想到第二天要试课,索性多踩一脚油回公寓。
路边果然有人卖烤红薯,春夏之交的夜晚,燕市犹带几分寒气,大炉子甜香热气蒸腾,旁边围着不少下课的学生排队,江昭买了一个最大的当夜宵,回家一边啃红薯一边看书。
时针指到十一,公寓落地窗外,不远处 C 大图书馆的灯层层熄灭。
江昭收起笔和纸,收拾装着红薯皮的塑料袋时,动作忽然停顿,她头顶着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爸爸又要喝多少酒,有没有正经饭可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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