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北平。
风沙卷着枯叶掠过胡同口,张山正缩了缩脖子,将棉袍的领口系紧。怀里揣着的密信硌得胸口发疼,那是从前线递回来的军情,得连夜送到城西的联络点。
自“七七事变”后,北平城里人心惶惶,街面上随处可见荷枪实弹的日本兵,皮鞋踏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像敲在每个人心上的警钟。
张山正刚拐过一个街角,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猛地转身,手摸向腰间的□□——却在看清来人时愣住了。
是个年轻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怀里抱着一个药箱,额头上全是汗,显然是跑了很久。他看到张山正,也愣了一下,随即迅速低下头,想绕开他。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日本兵的呵斥声:“站住!检查!”
男人的身体瞬间僵住。张山正注意到,他药箱的缝隙里,露出了一角青天白日旗的袖章——是自己人。
来不及多想,张山正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腕,将他拽进旁边的死胡同。胡同深处堆着废弃的木箱,他推了男人一把:“快躲进去!”
男人没动,反而抬头看他。那是一双很亮的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带着点倔强。“你是谁?”
“别废话!”张山正压低声音,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想被抓去宪兵队就站着别动!”
男人咬了咬牙,终于钻进了木箱堆。张山正迅速用几块破布遮住缝隙,刚直起身,两个日本兵就举着枪冲了进来。
“你的,什么的干活?”领头的日本兵用生硬的中文问,枪口对着张山正的胸口。
“做小买卖的,爷。”张山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哆嗦,双手举过头顶,“刚想找个地方撒泡尿……”
日本兵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扫过他怀里鼓鼓囊囊的地方。“怀里的,什么东西?”
张山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脸上却挤出谄媚的笑:“是、是给太君准备的烟,刚买的,上好的‘哈德门’……”他一边说,一边慢慢掏出烟盒,故意让里面的烟掉出来几根。
趁日本兵弯腰捡烟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木箱堆动了一下——那个男人差点掉出来。
“八嘎!”日本兵捡起烟,骂了一句,却也没再深究,挥挥手让他滚。
张山正连滚带爬地跑出胡同,直到拐过两条街,才靠在墙上大口喘气。后背的冷汗浸透了棉袍,风一吹,冷得刺骨。
他刚想继续赶路,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那个穿长衫的男人。
“多谢。”男人摘下眼镜,用袖子擦了擦镜片上的灰,露出一双更清亮的眼睛,“我叫叶智书,是医生。”
“张山正。”他简单回了名字,打量着对方,“你是……”
“救国会的。”叶智书直言不讳,指了指药箱,“里面是给伤员的药。刚才多亏了你,不然药被搜走,前线的兄弟就麻烦了。”
张山正心里一动。救国会是抗日组织的外围,看来这人也是为了国事奔走的。“我要去城西,你呢?”
“巧了,同路。”叶智书笑了笑,眼角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两人并肩走在风沙里,青石板路上的车辙印里积着黄沙,踩上去沙沙作响。叶智书话不多,但总能在恰当的时候开口,比如提醒张山正避开巡逻的士兵,或是指出哪家店铺的后门可以抄近路。
“你好像对这一带很熟?”张山正问。
“以前在这附近的医学院读书。”叶智书望着路边一栋斑驳的小楼,“那时候常来这儿的茶馆看书,老板的女儿泡的茶最好喝……”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语气沉了下去,“上个月,那茶馆被日本人烧了,老板一家……没跑出来。”
张山正沉默了。这样的事,最近每天都在发生。他想起自己刚从南京逃难来北平的路上,看到的那些被炸毁的村庄,烧焦的尸体,胃里就一阵翻涌。
“所以才要打下去。”叶智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股韧劲,“总有一天,能把他们赶出去。”
张山正转头看他。夕阳的余晖穿过风沙,在叶智书的侧脸镀上一层暖光,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像在眼下投了一片阴影,明明是文弱的医生模样,眼神里却藏着比军人更烈的火。
不知怎的,张山正想起了现代那个总是冷冰冰的叶智书。同样的名字,同样的眉眼,气质却天差地别——一个像烈火,一个像寒冰。
“在想什么?”叶智书注意到他的目光。
“没什么。”张山正移开视线,“快到联络点了,前面那个‘聚福楼’茶馆,进去之后敲三下桌子。”
叶智书点点头,突然停下脚步,从药箱里拿出一小瓶药膏:“你刚才被墙蹭破了手,擦擦吧,免得感染。”
张山正这才发现,刚才拽他的时候,手背被木箱上的钉子划了道口子,血珠正往外冒。他接过药膏,指尖触到叶智书的手,对方的手很凉,却带着药草的清香。
“谢了。”
“小事。”叶智书笑了笑,转身朝聚福楼走去。
张山正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这风沙好像没那么冷了。他低头拧开药膏,一股熟悉的薄荷味散开——和现代叶智书常用的那款护手霜味道,一模一样。
走进聚福楼时,里面很安静,只有两桌客人在低声聊天。跑堂的伙计看到他们,不动声色地引着上了二楼雅间。
“张先生,叶医生。”雅间里坐着一个戴礼帽的男人,正是联络点的负责人,“情报带来了吗?”
张山正掏出密信递过去,刚要说话,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枪声和尖叫声。
“不好!是宪兵队!”负责人脸色大变,“快从后窗走!我掩护你们!”
叶智书一把抓起药箱:“我去看看楼下的情况!”
“别去!”张山正拉住他,“太危险了!”
“有伤员!”叶智书甩开他的手,眼神坚定,“我是医生,不能看着他们死。”他转身冲下楼,灰色的长衫在混乱中像一片翻飞的叶子。
张山正咬了咬牙,对负责人喊了句“照顾好情报”,也跟着冲了下去。
楼下已经乱成一团,日本兵正在砸桌子,几个客人被按在地上,其中一个胸口流着血,显然是中了枪。叶智书跪在那人身边,正用剪刀剪开他的衣服,全然不顾旁边日本兵的呵斥。
“八嘎!你的,干什么!”一个日本兵举枪对准叶智书的后脑勺。
“住手!”张山正掏出□□,一枪打中那日本兵的手腕。枪声一响,整个茶馆彻底炸开了锅。
“快跑!”张山正拽着叶智书的胳膊往后厨冲,子弹擦着耳边飞过,打在木柱上溅起一串木屑。后厨的门被锁死了,他抬脚踹了三下,木门“吱呀”一声裂开缝隙。
“这边!”叶智书突然指向墙角的地窖入口,那是他刚才留意到的——盖着的木板上落着层薄灰,却有一道新鲜的划痕,显然常有人用。张山正一把掀开木板,一股潮湿的霉味涌了上来。
“下去!”他推了叶智书一把,自己转身对着追来的日本兵连开两枪,逼退他们的脚步。地窖里一片漆黑,叶智书的手在黑暗中抓住了他的手腕,掌心的汗混着药草香,意外地让人安心。
“抓紧!”叶智书的声音在下方响起,带着回声。张山正顺着木梯往下爬,刚落地就被他拽到角落里。两人屏住呼吸,听着上面的脚步声、砸东西的声响,还有日本兵用生硬中文的咆哮,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不知过了多久,上面的动静渐渐平息。叶智书摸索着从药箱里掏出火柴,“嚓”一声划亮,微弱的光线下,能看到对方脸上沾着的灰尘和血点——是刚才那个中枪客人的血。
“你刚才太冒险了。”张山正的声音有些哑,不是吓的,是气的。他见过太多因为逞英雄送命的人,叶智书这性子,迟早要出事。
叶智书低头看着手里的空药瓶,火柴的光在他眼里跳动:“他是前线退下来的老兵,肚子里有颗子弹取不出来,再流血就活不成了。”他顿了顿,抬头看向张山正,“你刚才开枪的时候,也没想过冒险吧?”
张山正被噎了一下。确实,他刚才看到日本兵举枪时,根本没来得及想后果。
火柴燃尽了,黑暗重新笼罩下来。地窖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声,还有外面偶尔传来的风声。张山正靠着冰冷的土墙,能感觉到叶智书的肩膀离自己很近,隔着两层棉袍,似乎能传来体温。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叶智书突然问,声音很轻。
“学生。”张山正答得简略。其实他是金陵大学物理系的,事变后学校停课,他瞒着家里跑出来参加了情报组织——这些事,没必要让不相干的人知道。
“我猜也是。”叶智书笑了笑,“你开枪的姿势很标准,却带着点生涩,不像常年摸枪的。”他顿了顿,“我在医学院读了三年,本来该明年毕业的。”
火柴又亮了一根,这次叶智书举着它照向墙角,那里堆着几个空酒坛。“看来这是老板藏酒的地方。”他走过去拍了拍坛口,“说不定能找到点喝的。”
张山正没拦他。刚才那一场混乱,确实需要点东西压惊。叶智书从最底下的坛子里摸出个小酒壶,打开塞子闻了闻,眼睛亮了:“是烧刀子,够烈。”
他把酒壶递过来,张山正接过来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往下烧,一路暖到胃里。他又递回去,叶智书仰头喝了一口,喉结滚动的弧度在火光下格外清晰。
“你说,我们能赢吗?”叶智书突然问,声音里带着点茫然。这和他刚才在茶馆里的坚定判若两人,倒像个迷茫的学生了。
张山正看着火光中他的侧脸,想起现代那片永远亮着的霓虹。他知道答案,却不能说。“总会赢的。”他只能这样说,“不然我们现在拼命,算什么?”
叶智书笑了,这次的笑很轻,像落进湖面的雪花:“也是。”他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将空壶扔回酒坛堆,“等赢了,我想回医学院读完书,开个小诊所,不用再跑这种刀光剑影的路。”
“那时候,我想回学校把实验做完。”张山正说。他的课题是无线电通信,本来快要出成果了,若不是战争,此刻该在实验室里调试设备,而不是躲在地窖里喝烧刀子。
火柴灭了。两人没再说话,却都没动。黑暗里,时间好像变得很慢,慢到能听见彼此的心跳渐渐合拍。张山正突然觉得,这风沙漫天的民国,因为身边这个人,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几声猫叫——是联络点的暗号。叶智书先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可以出去了。”
张山正跟着站起来,刚要抬头,额头却撞上了他的下巴。“嘶”的一声,两人同时后退半步。黑暗中,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拂在脸上,带着酒气和药草香,有点痒。
“抱歉。”叶智书的声音有点不自然。
“没事。”张山正别开脸,率先爬向木梯。
钻出地窖时,天已经黑透了。聚福楼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倒,地上还有未干的血迹,但日本兵已经撤了。负责人从里屋走出来,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多亏你们引开了注意力,情报安全送出去了。”
叶智书检查了一下那个中枪的老兵,好在子弹没打穿要害,血也止住了:“得尽快送他去教会医院,那里有我的同学,能安排治疗。”
“我去送。”张山正说。他今晚的任务已经完成,正好顺路。
负责人点点头:“我让人备马车,你们从后门走,避开巡逻队。”
马车在夜色里穿行,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咯噔”的声响。老兵靠在角落里昏睡,叶智书借着马灯的光,低头整理着散落的药品,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
张山正看着他的手,指尖修长,指腹有层薄茧,大概是常年握手术刀磨出来的。这双手既能救人,也能在刚才的混乱中稳稳托住药箱——和现代那个敲键盘、签合同的手,竟然慢慢重合了。
“你好像总在看我。”叶智书突然抬头,撞进他的目光里。
张山正心头一跳,连忙移开视线:“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眼熟。”这话半真半假,他确实觉得熟悉,却分不清是因为梦里的碎片,还是此刻的亲近。
叶智书挑了挑眉,没追问,只是低头笑了笑:“或许上辈子见过?”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张山正没坐稳,身体往前倾,正好靠在叶智书肩上。对方的肩膀很结实,隔着棉袍也能感觉到温度。他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坐直,耳尖却不受控制地发烫。
叶智书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了他更宽敞的位置。马灯的光晃啊晃,映得两人之间的沉默有些微妙。
到了教会医院后门,叶智书的同学已经在等了。交接完老兵,两人站在巷口道别。
“今晚多谢了。”叶智书说。
“彼此彼此。”张山正看着他,“以后……还会再见吗?”
“说不准。”叶智书笑了笑,“这世道,见一面难,再见更难。”他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过来,“这个给你。”
是枚铜制的哨子,上面刻着缠枝纹,磨得发亮。“遇到危险就吹,我要是在附近,能听见。”
张山正接过哨子,触手冰凉,却奇异地让人安心。他从怀里掏出那枚民国二十六年的硬币,塞到叶智书手里:“这个你拿着,算是……信物?”说完他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太暧昧。
叶智书却没在意,把硬币揣进长衫口袋,拍了拍:“好。那我先走了。”
他转身走进医院的阴影里,灰色的长衫渐渐融入夜色,只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张山正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枚哨子,直到巷口的风把脸上的热度吹散,才慢慢转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他摸了摸胸口,那里除了心跳,似乎还残留着叶智书掌心的温度。他想,或许这民国的风沙,也不全是冷的。
而他没看到的是,医院二楼的窗口,叶智书正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手里捏着那枚硬币,指尖反复摩挲着“中华民国二十六年”的字样,眼神复杂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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