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丝，黑云滚滚。
江远县衙门外的街巷中挤着一把把油纸伞，气氛沉默安静。
这是赵氏奸杀案的最后宣判时刻，几乎知道这件案子的人都赶了过来，围在衙门外。
所有人都静静的等在衙门外，目光落在衙门里。
随着一声“肃静！”
苏银站在堂下，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端坐堂上的知县谢至。
就在方才，她清楚地看见对方朝自己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甚至还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只这一眼，苏银眉头紧蹙。
与谢至打交道这么久，她太清楚这个人的为人了。
亦贪亦清，似忠似猾，是个在官场沉浮中练就了一身进退之道的老油子。
虽然案件审理期间谢至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也没有发现有人为凶犯荣秉成奔走打点，但此刻苏银却莫名生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来不及她思索，惊堂木重重落下。
谢至拖长了声调开始宣判。
“今日审得堂下犯人荣秉成，犯故意杀人一案。”
谢至话音一顿，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定，“死者赵氏之妹，赵阿香，可到了？”
“苏银姐姐……”
身旁传来一声微若蚊蚋的呼唤，衣袖被轻轻拉扯。
苏银侧目，看见身量瘦小的赵阿香正用一双盛满惊惧的眸子望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褂子裹着她单薄的身躯，更显楚楚可怜。
她知道小香素来性子怯弱，遭遇亲人横祸后更是少有见人，今日这场面更是肃穆。
但如今堂上已经点名，由不得她胆怯。
苏银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反手握住少女冰凉的指尖，低声安抚：“去吧。”
“我在这儿呢。”
赵阿香怯懦垂眸，点了点头。
“大人，民女赵阿香到了。”
“咳咳。”
“既如此，本官现在宣判！”
谢至眼皮懒懒一抬，似笑非笑地弹了弹手中的判决书：
“经查本案死者赵氏，于去岁腊月里失踪，后其尸身于城西粪池中被寻获。经仵作当场验尸，落水窒息为其死由。”
“本县再三研讯，一干人证到堂，罪犯荣秉成初时虽曾狡赖，然经刑讯，已对因财起意、与死者争执、推搡间致其失足落于污秽之地溺毙等情，供认不讳，画押具结。
至于死者家属所诉“□□”、“故意杀害”等情，查无实据，俱系猜测，并无确证，亦无任何目击乡邻可证其事。死者家人哀痛之心，本县甚为体恤，然断案须以证据为凭，岂可妄加揣度！”
“此案中，荣秉成虽致人身死，然纠其情节，实属争执之中，失手致人毙命，与故意杀人者有间。更兼罪犯荣秉成年纪尚轻，平日并无大恶，其情可矜。且其有悔过输诚之意。
故本县法外施仁，仰体皇上好生之德，酌情法外施恩：判，罪犯荣秉成臀杖一百，变卖家产以资赔付死者家属！”
“退堂！”
话语未落，堂下一片哗然。
苏银咬牙。
该死！
谢至做了什么？
前日明明已经将所有证据清晰无误地呈明于案前，今日怎能如此颠倒黑白、扭曲事实！
他竟全盘推翻了先前已经确认的所有证据，声称赵氏是失足落水而亡。
可赵柳儿分明是被荣秉成玷污之后，为掩盖真相而被推入水中！
当日仵作验尸的记录、街坊四邻的证词，无一不指向荣秉成的罪行。
绝不能这样。
她绝不能任由谢至如此草率定案。
她深吸气，抬步上前的动作忽然顿住。
原来是平日里从不敢在人前说话的赵阿香猛然抬起头：
“大人！我姐姐是被荣秉成从家里拖出去的，柳婆婆看了说姐姐还被破了身子，当时也有人看见做了证词，这些大人您都是知道的啊！”
谢至面皮抽动，斥责道：“胡言乱语，公堂之上岂容你胡诌！给本官掌嘴！”
堂外一时寂静，原先的嗡嗡议论声也顷刻间消失。
赵阿香哭着挣扎：“大人！求大人派人再次验尸，为我姐姐伸冤，大人！”
知县不耐烦地将判决书掷于案上，正要开口，却见一道雪色身影倏然掠至堂前。
原来是苏银挡在了颤抖的少女身前道，“还请容在下片刻。”
话音未落，指尖传来温热的湿意。
她低头，看见赵阿香冰凉的手指死死攥住自己，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
“苏银姐姐，我该怎么办？”少女仰起泪脸，眼底满是惊惶。
一连串的泪珠不断滚落，急促的呼吸烫在苏银掌心。
见此情形，苏银呼吸乱了一瞬。
她收紧掌心复又松开，指节泛白。
看着眼前这一幕，苏银脑子里嗡的一声。
凭什么！
这世间的不公为何总是落到良善人身上！
她穿越前跟着带教律师来往各地法院，见到的那些不公冤屈案件细节又浮现眼前。
苏银良久舒出一口气。
转身间衣袂划出利落的弧线，她撩袍跪地，双膝稳落，脊背挺直如竹。
“草民苏银，为江远县讼师，今日特为赵氏奸杀一案来此面见大人。”声音清越如玉磬，清晰落入每个人耳中。
赵阿香望着那道背影，鼻尖一酸，泪珠啪嗒啪嗒的掉落。
谢至听见“奸杀”二字就忍不住眉心一跳，厉声喝道：“谁准你上来的？下去！”
不待他发作，苏银已朗声道：“草民特为大人解惑而来，大人做此判决想来是小人偷藏证据，蒙蔽大人，但好在草民将所有证据一一备份留存，今日公堂之上为大人奉上。”
她一字一句，响彻公堂。
“只为助大人秉公执法！”
堂外一时哗然。
只见谢至的手僵在半空：“什么？”
苏银抬眸，平静迎视。
起身将怀里仔细包好的几张证词，当着所有人的面放在知县的桌子上。
“请大人审查。”
知县捏着那盖有鲜红指印的证词，呼吸急促，眼角抽搐。
他盯着跪得笔直的女子，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好一个贴心的苏讼师啊。”
苏银垂眸不语。
堂下死寂，唯余纸张翻动声。
苏银余光扫过少女眼中的希冀，沉默不语。
今日种种，早已让她心生不祥。
在那个世界追求公正尚且艰难，何况这权势遮天之地？她在这个世界已经有三个年头了，虽然心中热血依在，但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
在谢至看完宣判的那一刻，苏银面色难看，暗道果然。
“经本官查验，此份证词与本案无关！”
苏银猝然抬头看去，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谢至起身：“退堂！”
“不！大人！”苏银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此案尚有诸多疑点，请大人允准重审！”
谢至厌烦地皱起眉头，毫不留情地挥手：“将此狂徒轰出去！”
衙役们应声而上，粗暴地将苏银向外拖去。
堂外围观的百姓顿时一片哗然，议论声此起彼伏。
有人暗中支持苏银，也有人害怕惹祸上身。
不过片刻功夫，人群便惶恐地四散离去。
大雨滂沱中，苏银被衙役粗暴地推出衙门。
她不死心地回头呐喊：“谢大人！请再予我三日时间，我定能找到新的证据！”
谢至却连头都未回，冷漠的声音穿透雨幕：“此案已结，不必再纠缠了。”
望着知县转身的背影，苏银终于明白，原来结局早便被人篡改。
她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冰凉的雨水顺着发丝滑落，却不及心中半分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赵阿香怯生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苏银转身，看见那个瘦弱的少女正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眼中满是担忧与恐惧。
“苏银姐姐，我们回家吧。”
看着赵阿香与逝去的赵柳儿极为相似的眉眼，苏银只觉喉间一阵哽咽。
她想起赵柳儿生前的温柔与善良，想起自己未能为她讨回公道的无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小香，对不起，我没能还给柳儿姐公道。”
赵阿香却疲惫不已地轻轻摇头，伸手握住苏银冰凉的手：“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但求你不要做傻事，姐姐在天之灵也不会希望的。”
将赵阿香送回家后，苏银独自伫立在雨中，望着缓缓合上的木门，心中满是愧疚与不甘。
她咬牙立誓：“世间万事不应该是这般模样，我总有一天会重翻此案！”
门内传来少女轻若蚊蚋的回应：“会有那一天的。”
不知是安慰还是真的相信，那语调轻浅得如同滴落的雨珠。
苏银在雨中伫立良久，方才转身准备离开。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一股奇诡浓郁的异香突然自身后袭来，还未来得及反应，她便觉脑中一阵剧烈的眩晕，眼前所有的景象瞬间化为一片沉重的黑暗。
在她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仿佛看到街角处停着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车檐下挂着的铜铃在细雨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
与此同时，县衙后堂内。
谢至面无表情地接过管家奉上的沉甸甸的锦囊，指尖摩挲着上好的绸缎面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谢大人，今日之事多亏您周全。”管家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容，“我家少爷说了，这份情定当铭记在心。”
“本官不过是依法办事，何须言谢？”谢至一挥衣袖，目光掠过那个鼓胀的锦囊，脸上看不出喜怒。
管家会意地点头哈腰：“是是是，小人失言了。”
谢至未再言语，只淡淡瞥了他一眼便径直离去。
廊外雨声渐沥，将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彻底淹没。
————
而就在不远处的河对岸，一位年轻书生正静静立于青砖廊下。
男子约莫弱冠之年，身着一袭靛青襴衫，乌发整齐地束于深色儒巾之中，唯鬓边散落几缕发丝，于文雅之中平添几分落拓风流。
伞面微扬，露出一双沉静如墨的眸子。
他长眉轻蹙，隔着重帘雨幕，望向远处拐角那辆颇为眼熟的马车。
书生名唤郑漴，是江远县河坊街郑家的独子。
早年间父母双亡，一个人拉扯着跛足的幼弟六年，去岁还考取了秀才功名。
至今未娶妻，若不是因着一个克父克母的名声，家里的门槛都快要被媒人踏破了。
郑漴今日出门是为着去老师家去还借来的书本，却未想到撞见了这一幕。
他本是心思缜密之人，这些时日虽潜心于功课，却也听闻了些许风声。
县里出了桩命案，至今未破。
听弟弟阿泷说，便是与那周家大少爷有关。
那人的品行如何，郑漴心中是有几分了解的，当年周卞还未退学时，在书院里两人便多有摩擦。
周卞此人手底下的案子可不少。
要不是他爹撑着，早该下狱问斩。
如今他又出现在与周家方向十足相反的小巷……
这般想着，他不由蹙紧了眉头，握着伞柄的手指也微微收紧。
雨势渐大，水珠顺着廊檐滴落，在他脚边溅开朵朵水花，将脚下的衣袍鞋袜打湿。
郑漴却浑然不觉，只定定望着那辆马车。
他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也不愿见冤案难雪、恶人逍遥法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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