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铃清响,马车徐徐而行。
车内斜倚着一位公子,墨色长发松挽于脑后,仅以一枚素簪固定。他身着一袭半旧的衣袍,领口微敞,不经意间露出的肌肤苍白极了。
他生得极美,乍看竟似女子,可眉宇间那股阴鸷戾气,却瞬间破了那分柔媚。
只见他单腿曲起,光脚踏在锦垫上,面色苍白,唇无血色,细眉紧蹙,俨然一副被酒色与药物蚀空了身子的模样。
此人正是大梁朝中以奢靡放纵闻名的周家独子,周卞。
就在此时,他脚下那团黑影忽然一动。
周卞低眸瞥去,眼神骤冷。
瞧了半响。
他嗤笑一声,用手指勾起一缕发丝,懒懒撑住脸颊:“苏讼师,醒得这么早?”
“倒是在下款待不周了。”
这话落下,原本只是短暂昏晕的苏银轻轻抿了抿唇。
这人眼神倒尖。
她浑身仍有些发软,使不上力气,只好借车厢壁支撑着缓缓坐起。
一番动作间,身上那件春衫竟已被薄汗打湿。
周卞始终歪着头瞧她,时不时伸脚又将她绊倒,看着苏银一次次重新爬起的模样,笑得东倒西歪。
苏银倒也未动怒。
待坐稳身形,她目光徐徐扫过四周,心中已如明镜般透亮。
她素来是个沉静镇定的人。
这般场面,她并非全无预料。
只是那预想的来源,竟是她前世亲眼目睹一位法官被当事人追打辱骂之后,独自思忖过:若有一天自己也落入这等境地,该当如何。
如今虽换了一副天地,没想到这般荒唐事,竟依然存在。
苏银不由得牵了牵嘴角,露一丝苦笑,竟有几分自嘲的意味。
“哈哈哈哈……”周卞见苏银也不恼,反复爬起,也懒得逗她了,然后放声大笑起来,顺手端起小几上的玉碗一饮而尽。“苏银啊苏银,我没跟你玩儿过,倒不知道你是这么有意思的一个人。”
狭小的车厢里顿时弥漫开一股浓烈的酒气。
苏银鼻尖微动,是上好的黄酒。
她并未回应周卞的话,只如旧友对坐、煮酒闲谈般从容,将头靠回车壁,淡淡一笑:
“认识我的人,都这么说。”
听到这话,周卞脸色骤变,像是被踩住了尾巴。
向前一把攥住苏银的衣领,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两个字:“是吗?”
“那你倒说说,是谁给你的胆子,敢惹本少爷?”
男子沙哑低沉的嗓音逼至耳畔,苏银却从中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味。
苏银心下微叹,好好的皮囊就这样坏了。
她向后微仰,轻声问道:“周公子,我竟不知是何时惹怒了您?”
周卞嘴角狠狠一抽,眼珠死死盯住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目光阴鸷得几乎要剜下肉来。他心底那股恶意再度翻涌,难以按压。
他最是厌恶的,就是这等故作镇定,仿佛永远从容不迫的模样。
两人视线交锋片刻,周卞却倏地神色一变,面上竟恢复一派诡异的淡漠,仿佛方才那个暴怒失态的人与他毫无干系。
“那便是本少爷记错了。”他语气厌烦,透出几分难以掩饰的焦躁。
说完,他猛地松手将苏银推开,随即难耐地扯了扯本就松散的衣领,用指甲狠狠抓挠颈侧皮肤,仿佛想借此撕碎某种无形的不安。
不过几下,那片白皙肌肤上便浮现出数道血痕。
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指甲狠狠抠进渗血的皮肉里,几乎要撕下一层皮。
苏银垂下眼,心中了然。
这是瘾疹发作的症状。
这两年,她见过太多服食五石散后癫狂失态的人,打骂发泄都是寻常。
周卞若是彻底发作起来,完全可能将她活活打死,再草草一卷扔去荒郊野岭喂狗。
他绝对做得出来。
苏银放轻呼吸,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尝试动弹,却只觉得下身软绵无力,只能暗暗咬紧牙关。
绝不能置身于这等危险之中。
周卞就像一枚随时爆裂的炸弹,会将身边人炸得粉身碎骨。
可周卞并没打算放过她。他一瞥见她,心头那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猛地一脚狠狠踹在苏银胸口。
这一下力道极重,苏银半个身子直接被踹出了马车门帘!
“贱东西,你拿什么眼神看我!”
她喉头一甜,血腥气翻涌而上。
却仍强压住情绪,咽下那口混着血的唾沫。
此刻绝不能激怒他,自己浑身无力,车外又是周卞的人。
她抬眼瞥见窗外景物变换,心中陡然一沉。
快要出城了。
若真到了城外,她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必须尽快自救。
身旁坐着的侍从骂骂咧咧地伸过手来,似乎想将她拽回车内,却也不敢太过放肆,生怕惹少爷更不高兴。
就在此时。
“停下!”
一道清润而急促的年轻男声从前方传来,嗓音低沉悦耳,却带着明显的喘息,像是匆忙赶至此地。
苏银觉得这声音依稀有些耳熟,不由抬眸望去。
细雨迷蒙之中,一位年轻书生静静伫立。
他身形清瘦颀长,虽浑身被雨水浸透,却仍如修竹般站得笔直,非但不显狼狈,反而更衬出几分读书人特有的清朗风骨。
雨水顺着他乌黑的发梢不断滑落,缓缓淌过清隽的眉眼。那眉细而温敛,眼尾微垂,又透出股子宛如羊羔般的温顺。
苏银望着他被雨打湿却依旧从容的姿态,心头莫名一动。
这人……
她恍惚觉得面熟,仿佛在哪里见过。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苏银心头却不由得一松。有人来了就好,否则单凭她自己,今日恐怕难以脱身。
侍从被这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急忙“吁”的一声勒住马,随即破口大骂:“瞎了你的狗眼!敢拦我们少爷的马车?”
车内的周卞闻声皱眉,一把掀开车帘朝前望去。待看清来人,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郑漴!”
周卞语气森冷:“你想找死吗?”
“周卞,让这姑娘下车。”
苏银顿时恍然。
原来此人便是江远县中素有善名的郑漴。
她曾与郑漴的弟弟郑泷有过数面之缘,怪不得方才觉得眼熟。
苏银勉力想要开口,却只觉得方才勉强压下的那股腥甜再度涌上喉头,周卞那毫不留情的一踏震得她五脏六腑如同移位了一般。
她眼前一黑,尚未出声,便再次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
郑漴微微喘息着,脸颊因奔跑而泛起薄红。他家中并无马车,为了追上他们,只能一路抄近道狂奔而来。
所幸周卞行事向来张扬,马车行进得并不快。
他克制地将目光移向被周卞踩在脚下的女子,本想确认她是否安好,却在看清那女子面容的刹那,郑漴骤然一怔。
“周卞,把你的脚拿开!”郑漴厉声喝道,清俊的面容因薄怒而更显生动,宛如白玉生晕。
他怎么也没想到,被周卞如此践踏折辱的,竟是江远城中那位素有声名,为民请命的女子:
讼师,苏银。
只这一瞬的分神,便见周卞非但不收敛,反而脚下加重力道,狠狠碾在苏银背心。
见状郑漴再按捺不住,眸色一沉,当即快步上前。
周卞见他竟敢直接靠近,怒极反笑,脚下正欲发力接着折磨苏银,却见郑漴身形忽地一动,竟是虚晃一招。
诱得旁边侍从扑空的同时,他已然侧身切入,左手迅捷格开周卞踩踏之势,右手顺势一揽,顷刻间便将苏银从周卞脚下带离,护入自己怀中!
这一下变故突生,周卞只觉脚下一空,踉跄半步。
待他稳住身形,只见郑漴已退开两步,正微微俯身,以袖护住怀中气息微弱的女子。
“一个穷书生,也敢在我面前卖弄?!”周卞见状更是妒火中烧,他素来嫉妒郑漴虽出身平常,却年纪轻轻便考取功名,更在江远县博得清誉。
就连老头子都对郑漴赞誉有加。
凭什么!
不过是个低贱的穷书生!
此刻见对方竟还敢当着自己的面救人,当即厉声喝道:“给我打!连那贱人一起,打死了来本少爷这儿领赏!”
侍从闻言更是凶相毕露,扑了上来。
郑漴将苏银小心护在身后,心神一凝,侧身避过左边挥来的拳头,顺势借力一推,竟将那侍从推得踉跄数步。
他力道虽不算刚猛,但巧在时机精准,步伐稳而不乱,显是有些根基。
周卞见他一个文弱书生护着人竟还有这般身手,怒意更盛。
眼看手下一时奈何不得郑漴,他眼中戾气一闪,竟自腰间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趁郑漴格挡侍从、无暇他顾之际,猛地朝他肋下刺去!
郑漴正全神应对前方,忽觉身后风声有异,下意识将苏银往怀里更紧地一护,回身抬手一挡。
“嗤”的一声,匕首划破他衣袖,却在触及皮肤的刹那被郑漴反手扣住周卞手腕。周卞不料他反应如此之快,待要挣扎,却已被郑漴下意识发力一扭一推!
郑漴本意只为自保,并未用上全力,奈何周卞养尊处优、下盘虚浮,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推竟直接摔倒在地,后脑重重磕在车辕上,当即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那侍从见状大惊失色,见自家少爷竟然晕过去,生怕是伤的重了,回去要被主人责罚,立时再不敢纠缠,慌忙扶起昏死的周卞,狼狈不堪地驾车疾驰而去。
细雨仍未停歇,郑漴立在原地微微喘息,袖口已被划破,渗出一道浅浅血痕。
他低头望了望怀中昏迷的苏银,眉头紧蹙,心知此事恐难善了。
————
城东深巷。
雨势渐收,残余的顺着黛瓦屋檐敲落在青石板上,滴滴清脆。
郑漴背着苏银稳步前行,衣衫尽湿。
他不知她居于何处,眼下也只能先将人带回自己家中安置,再尽快寻医诊治。
郑漴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苏银虽与寻常女子不同,可他仍不愿教人瞧见她被自己这样一个陌生男子背着归家,若被旁人看去,只怕于她的声名有损。
拐过巷口,家門已近在眼前。
苏银在昏沉中悠悠转醒,只觉鼻尖萦绕着一阵略显浓重的笔墨清气。她微微抬眼,看向正背着自己的那人。
视线逐渐清晰。
是郑漴。
还好是郑漴。
她心神一松,轻轻吁了口气。
微凉的呼吸无意间拂过男子颈侧,郑漴只觉得耳后一痒,倏然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脚步不由顿了一顿。
他正欲开口解释眼下情形,却忽见巷口拐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同窗何自来。
郑漴心头倏地一紧,下意识收住脚步,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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