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敬？”
何自来微微蹙眉，看见了郑漴染血的衣袖，忙又走近几步，关切地问道：“你这是……”
郑漴一时语塞，正不知如何作答，对方却已瞧见了他背后负着的苏银。
何自来目光一凝，顿时怔在原地，随即眼中闪过惊诧之色，猛地向后疾退两步，指着他道：
“你！”
郑漴一见他这神情便知他是想岔了，忙出声解释：“方才路遇这位姑娘晕倒在道旁，不便置之不顾，正欲为她寻个安稳去处，再请大夫来看。”
他实在不愿叫何自来知晓方才周卞那番风波。此人向来最好打探隐秘、散言碎语为乐，若教他知道苏姑娘曾被周卞那伙人掳去……
思绪及此，郑漴忽觉颈侧似又掠过一缕微凉气息。
苏姑娘方才分明是醒着的！
那自己此刻这番话，岂不是当着她的面扯谎？
郑漴耳根微热，正自心慌，却察觉何自来听了他的解释后并未深究苏银之事，只煞有介事地点头，“也是，就你这见了姑娘都要退避三分的性子，谅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
他顿时明白，苏银恐怕仍在装睡。
既如此，不如顺势而为。
郑漴当即转开话题，出声反问：“子与今日怎么得闲到此？”
何自来被他这么一问，先是愣了愣，随即苦着脸道：“快别提了！前几日去吃我小舅子的喜酒，误了老师布置的策论。喏，这不赶紧补好了送来。”
他说着，拍了拍胸前鼓鼓囊囊的包袱，一脸懊丧。
何自来一提这事就忍不住拍腿，“我家娘子硬是逼我掏出十两银子，给她弟媳作彩头！”
他摇头叹气，“那可是十两雪花银啊，够买多少顿好酒好肉了……”
眼见何自来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郑漴心中愈发焦急，若再引来旁人围观，这情形就更说不清了。
何自来瞥见他清俊温润中带着窘迫的模样，不由撇了撇嘴：“还是你们这等未成婚的自在！成了家的男人，每文钱都得上交娘子，我都有大半年没尝过猪头肉的滋味了。”
他话头一转，目光又落回郑漴背上，嘀咕道：“不过说来也怪，我瞧这姑娘怎有几分眼熟？”
郑漴闻言心头一紧，怕叫他认出来苏银，于是连忙打断：
“子与，我得先走一步！这位姑娘伤势不轻，须得尽快寻医诊治。”
说罢，他不等对方回应，背着苏银急急转身离去。
何自来看着郑漴的背影嘟囔的挠了挠头：“奇怪的很。”
“……”
“莫不是？”
何自来眯起眼睛，盯着郑漴的背影瞧个不停。
————
郑漴推开家门，抬眼便瞧见了弟弟阿泷。
郑泷是个肤色微褐的少年，一双眸子清亮有神，虽腿脚微跛，却仍撑着门框站得挺直。
他见自家那个素来不近女色的兄长竟破天荒背了个姑娘回来，一时怔在原地，瞪大了眼睛。
待看清那女子的面容，他更是倒抽一口气，险些脱口而出：“苏讼师？”
郑漴忙以眼神制止，示意他低声。
他快步走进内室，将人小心安置在榻上，这才发觉苏银不知何时又失去了意识。
她双眸轻阖，长睫低垂，苍白的容颜宛若一幅淡褪了的水墨画，唯有眉间微蹙，似笼着一抹拂不去的烟霭。
然而这病弱之姿并未折损她的气韵，反而像一柄暂收于鞘中的长剑，清冷静默间自有锋锐暗藏。
正如他昔日于人群中所见：
她总是那般毫无畏惧地立于公堂之上，身影如刃，锐意凛然。
郑漴将人轻轻安置于洁净的床榻之上，恪守非礼勿视之训，目光不曾多有停留，亦未以手相触，举止皆合于礼。
郑泷候在门外，急急将他拉到一旁。
“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何时同苏讼师有了往来？”郑泷心中好奇得紧，却又深知兄长性情温吞，只得压低声音连连追问。
郑漴回头望了一眼屋内，这才轻轻掩上门，引着弟弟走向院中石凳。
待二人坐下，郑漴方低声解释道：“今日我去还书时，遇见了周卞。”
“周卞？！”郑泷一听这名字顿时绷紧了身子。
他深知此人心术不正，又与兄长早有龃龉，急忙追问：“他可曾为难你？”
郑漴轻轻摇头，温声安抚道：“我并无大碍。”
他语气微顿，似有迟疑，继而低声续道：“只是……我撞见周卞的下人将苏姑娘击晕，正欲强行将她掳上马车。情急之下，只得与他们周旋一番。”
他目光微沉，声音虽轻却稳：“幸而，终是将苏姑娘救回来了。”
郑泷闻言猛地站起身来，失声道：“什么？！”
他并非未料到周卞会行恶事。
以那人的品性，做出何等卑劣之举都不足为奇。
他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周卞竟会对苏银出手。
在郑泷看来，这两人分明活在不同的世间，苏银怎会与周卞有所牵扯？
又是什么时候得罪了他？
郑漴连忙拉住他的衣袖，低声道：“小声些。苏姑娘虽行事不同于寻常女子，但此事关乎名节，越少人知晓越好。”
郑泷一听便知此事关系重大，当即颔首不语。
然而沉默片刻，他却又忍不住开口：“可……”
他深知周卞睚眦必报的性子。
自家兄长此番不仅出手阻挠，更将人成功救走，周卞岂会善罢甘休？
郑泷重新坐下，眉间凝起忧色，低声道：“哥，那周卞日后会不会报复于你？”
他忧心忡忡地望着郑漴，并非他心冷性薄、不愿兄长救人，实在是周家势大。
其势力不仅遍布江远城，根基更深植于雍王所在的燕都府，与王府关系盘根错节，一损俱损。
以周家睚眦必报的作风，开罪他们的人从无善终。
若救一人却要害兄长身陷危局，他宁可做那袖手旁观的“恶人”，也绝不愿见至亲遭难。
郑漴闻言，只是默然不语。
良久，他方对郑泷低声道：“……阿泷，去请陈公子来一趟。”
郑泷一听，心头顿时一沉。
若非情势紧迫，兄长绝不会让他去请遂远府知府之子陈至。
陈至与兄长原是书院同窗，二人脾性相投，素有交情。
当年周卞尚在书院之时，亦是因忌惮陈至之故，未敢对兄长肆意下手。
兄长向来秉持君子之交，不愿借这份情谊令友人为难。
如今竟主动相请。
“……好！”
郑泷眉头紧蹙，应声后立即转身快步离去。
————
院中一时寂然，唯闻细雨簌簌，落于砖瓦草木之间。
因苏姑娘尚在内室休养，郑漴不便贸然入内，遂敛衣静坐于石凳之上相候。
不知几时雨歇。
他垂眸默然片刻，才缓缓起身。
他心下记挂着苏姑娘的状况，决定前去探看是否已然转醒。
倘若她仍未苏醒，事急从权，自然已无从顾及世俗所重清誉去为苏姑娘请大夫了。
他虽自幼诵读圣贤书，谨守礼法，却并非拘泥顽固之辈。
岂能为了虚无的声名体面，而罔顾人命安危。
下定决心后，郑漴转身走向内室。
他轻叩门扉，低声询道：“苏姑娘，可醒了吗？”
嗓音清润，如微风拂过庭竹。
屋内，早已醒来的苏银正暗自打量四周，闻声蓦地转头，望见纸窗上映出一道清瘦的身影。
院中海棠零落，疏影斜映，将他高挺的鼻梁与微抿的薄唇勾勒得清晰，似一幅水墨晕染的美人图。
苏银微微一怔，旋即应道：“多谢郑公子出手相救，我已无碍了。”
窗外身影似乎轻轻一动。
过了几息，传来一声温顺的“那便好。”
苏银以为他还要说些什么呢，便没再出声。
却不料，待苏银再度抬眼，那道剪影竟已自窗上离去。
她心下诧异：这就走了？
话还未说完呢。
苏银当即起身下榻，推开房门。
却正见那男子并未走远，只立于三五步外，闻声回首。
四目骤然相对，两人皆是一怔。
还是苏银先回过神来，敛衽为礼，郑重道：“郑公子可能不认识我，我叫苏银，是江远城中的讼师，今日若非公子仗义相救，只怕凶多吉少。此恩必当相报，日后公子若有所需，苏银定竭尽所能。”
她的声音不似寻常女子那般柔婉清越，反而带着几分低徊的微哑。
从前世至今，常有友人笑谈，说她生就一副不染烟尘的“烟嗓”。
算不得动听，却自有几分磨砂般的质地。
再配上一双倔强冷冽的眸子，往往人还未至公堂，便已凭这副姿态逼退不少对方状师。
郑漴一时未语，只静默地望着她。
目光沉静，却看得苏银几乎要垂下头去。
他这才克制地移开视线，侧身转向墙角那株枯死的葡萄藤，微垂眼睫，低声应了一句：
“……嗯。”
苏银与郑漴素无往来，此刻见他这般反应，一时也有些摸不清缘由。
她只当他是默然接受了谢意，心下却盘算着须得尽快回去搜集证据，抢占先机。
此番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周卞绝不会放过她。
更不会放过眼前这个书生。
若寻不到应对之策，她绝不能拖累旁人。
见郑漴仍似出神般望着那枯藤，苏银只道他是文人伤怀，虽不太理解，却也想略作回报。
她上前两步，还未开口，方才凝望枯藤的男子却蓦地抬起头来，一双墨黑的眸子直直望向她。
他长睫微颤，呼吸似乎也急促了几分。
苏银自觉唐突，顿时有些窘态，连刚才要说的话都给忘了。
只连忙后退一步，歉然道：“……额，若是别无他事，我便先行告辞了。”
苏银抬眸看去，只见郑漴微微颔首，眉宇间似乎舒展了几分，隐约透出些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她这才隐约察觉，原来这位名动江远的郑公子，竟是个不善言辞、疏于交际的。
她暗自忖度，只怕他尤其不擅与女子往来。
想到这，苏银心下觉得有些好笑，不由轻轻摇头，转身朝门外走去。
将至门口，苏银忽又回首，想起来，笑着轻声道：“郑公子若是喜爱葡萄，我识得一家所种甚甜。
改日……我为公子带一支新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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