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她并无威胁后,他便默默放开了她。
俞挽春见他身子缩了回去,整个人蜷在角落,缩在那空荡荡满是补丁的衣物里,如同一只受伤的幼兽一般舔犊伤口,只是他始终未曾彻底放下警惕。
那张苍白过头的脸上紧绷,身子微弓,握拳紧攥,弯月挽弓绷弦欲绝。
箭在弦上的紧迫威慑,俞挽春看了却只觉得心酸。
她无恶意,他却如困兽之斗,挣扎徘徊于绝望之地,身陷绝境,似惊弓之鸟,草木皆兵,若笼中鸟,百啭不得自在放松。
这自然非寻常孩童应有的反应,不知他究竟经历过什么,以至于如今风吹草动皆惹警惕。
许是他长着一张酷似阿酉的脸蛋,以至虽身在梦中,俞挽春都不由得心疼。
他流的血太多,衣襟浸润湿透,入眼是黏稠馥郁的血气,混杂这喧嚣大雨纷纷,升腾而起的水意氤氲,将视线笼罩模糊开来,却冲不淡这凝稠的浓污血迹。
春寒料峭,骤雨转微,阴雨绵绵不绝如缕,雨过风弄,带来阵阵沁骨的寒意。
俞挽春注意到他在隐隐发颤,那单薄的外衣半点挡不住这萧索的寒风,裹挟如跗骨之蛆的阴寒,摧折冷风凋敝的残枝。
她不忍,将身上披风解下,轻轻覆在他身上。
那小少年却仿佛受了莫大的惊吓,他猛地抬起头想将身上披风扯开,一双阴冷的双眼似茹毛饮血的野兽,喉中传出警告的嘶鸣声,仿佛即将飞扑上来,将眼前人撕咬殆尽。
俞挽春早有准备,半边娇小的身子攀在他身上,按住他的手,将披风整件盖在他头上。眼见他就要激烈挣扎,俞挽春担心他的伤口加重,没好气地屈起指头往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这一下手上没个轻重,俞挽春敲完,手指钝痛不已,不用看都知晓定然会泛红,她顿时有些心虚。
糟糕,不会把他敲傻了吧?
好在小少年被敲这一下,的确是不再挣扎反抗,相反诡异地平静下来。
俞挽春微微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她凶巴巴开口,“再动,我就继续打你。”
她还嫌自己表情不够凶狠,故意呲了呲牙吓唬他。
小少年没有动静,一声不吭。
俞挽春又担心起来,莫非当真把他给敲傻了?
她胆战心惊,小心将盖在他头上的披风微微掀起一角。
不动还好,她这番微小的动静,落在他眼里却似宣告挑衅,他不知如何被刺激到,毫无预料地,他竟当真扑过来,将俞挽春压住。
他的力气俞挽春不久前便已领教过,而今双手被他紧紧箍住,竟如同钢筋铜铁一般,任由如何动弹,都被强硬地困在小小角落,连挣扎都无机会。
不等她作何反应,那小少年蛮横冲撞,脑袋埋进她脖颈处,俞挽春顿时痛得险些掉下泪来。
利齿毫不犹豫地刺透血肉,剧痛传来,幼犊呲牙莽撞而无顾忌,只凶狠叼住颈肉,狠狠碾磨撕咬不死不休,直至唇齿染上血气都不愿松口,阵阵剧烈的深入骨髓的疼痛传遍四肢百骸。
俞挽春差点眼前一黑疼昏过去,唯有那湿热的鼻息触及她的肌肤,她才能意识到他是人而非野兽。
这个没良心的混球!
她疼得眼角微红,浑身止不住颤抖。
没有挣扎,没有任何反应,小少年方才被激发起的蛮劲缓缓消散,尝到口中的血腥气,他眼神恢复清明,迟钝地微微松开口。
他茫然地低下头,却见俞挽春失了灵动生气的委屈眉眼,明润可爱的小脸上有依稀泪痕,眼中盈着控诉不满。
“我……”良久,他才终于想起来方才干了什么,他唇瓣微动,想要抱歉。
那小女孩却是气极了,见他松开,便想都没想一股脑爬到他身上,报复地一口咬回去。
雨歇梦碎,俞挽春默默从床上坐起身。
她咂咂嘴,感觉牙帮子酸极。
此次梦境归来,俞挽春倒是未再遗忘,她抬手摸了摸脖颈,光滑细腻,没有渗出血的牙印齿痕,只是梦境的疼痛却清晰地浮现,肌肤轻轻颤了颤。
俞挽春想到梦中一切,忍不住轻轻捂住脸。
丢脸,好生丢脸,她居然跟个孩子置气。
她浑身不自在,好在屋外云焕及时地敲响木门,将俞挽春从满心眼的尴尬中拯救出来。
“小姐,表小姐她们邀你去府中游玩呢。”
俞挽春轻咳一声,“我知晓了。”
侍女纷涌而入,俞挽春对镜梳妆,洗漱完毕,随便指了件衣裙。
草草用完膳,正欲出门,但还不等踏出门,便再听有人传报。
俞挽春本不在意,但在听完侍卫所述,心神放松不得,再度紧绷起来。
“那日刺客,有线索了?”俞挽春面色不变,只是手下掐紧了内袖。
“是此地一个地主,唤乐正,家贯不可计量,”侍卫开口道。
俞挽春那日急着赶路,暂且无法计较刺客来处。
只是而今已然安定下来,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管不顾。
那日情况凶险,虽说不知指挥使用意,但若非他,恐怕俞挽春此时都无法安然无恙站在此处。
她并未惊动闻人府,到底不愿时时叨扰外家,这段时日,明面上她随闻人家的小姐亲热联络避人耳目,暗地里早遣侍卫调查。
只是时隔几日,俞挽春本不抱有过多期望,不想竟真寻藤摸瓜查出些名堂来。
满眼春色横生裂痕,院中池水曳曳生涟漪,扶柳萦萦虚影转眼支离破碎,晃动她难辨晦眸。
俞挽春指尖轻捻起褶衣袖,“死了?”
“是的,小姐。”
若是全无痕迹,寻不见半分线索,她纵使愤懑不满,也只得自认倒霉。
可如今分明查到那人,可他竟然死了?
尾音落地,盖棺定论,俞挽春眉眼微蹙,“谁杀的?”
“启禀小姐,而今他陈尸大堂,包围重重,难以探听,属下暗中观察,似是一女子所为,只是此事暂且未曾定论,消息封锁,真假不得而知。”
“……人死了,幕后也总有人指使。”
俞挽春微微敛眸,语气微冷,虽未明指,但弦外之声再明显不过。
“是,”侍卫领命而去。
她脸色恢复如初,倒叫云焕反应不及,恍若方才小姐的冷厉不过错觉。
俞挽春微微侧首,望向府中婢女,轻声嘱咐道,“若府中来一捕快,莫要阻他,带他进府等候,待我归来。”
左右之人面面相觑,虽不解其意,却都不是多事之人,自然也应下声。
“小姐,如今已是春末,不日,便是你的生辰了,”云焕忽而轻声道。
“邹夫人意欲在闻人府中大摆宴席,不知届时你可有何禁忌……”
俞挽春闻言恍惚一瞬,“生辰么……我倒是都忘了。”
她生在立夏之日,是孟夏朔时,往年春夏之交,不论身在何处,总归依傍有爹娘,那些用不着她来操心。
只是而今,她远离上京,与爹娘之间有车马之遥,山高路远,遥不知前径。
“难为表舅妈记得我的生辰,我自然也无甚想法,只是如今过分隆重恐怕也不好,请些熟识之人便可。”
清晨露水充沛,俞挽春出门才知,原来昨夜不知何时下了雨,今早地上还未完全干燥。
待至闻人府前,俞挽春便与闻人怜镜相遇,闻人怜镜见到她,便笑着上前迎她,“昨夜可睡得安好?”
俞挽春面不改色,“一夜无梦,安好极了。”
“那便好,我本还担心你才回茳州,多有不适,如今看来倒是我多虑了,这般也好,”闻人怜镜轻笑一声。
招呼过后,经闻人怜镜提议,二人便一并去往花林游玩。
俞挽春对闻人府中的花林还有印象,四时奇珍花草不必言说,她幼时闭着阿爹的训责,贪玩躲懒,最喜在闻人府中林园之中爬上爬下。
而今时过境迁,曾经的顽劣孩童俨然长至亭亭及茾之年。
满园春色,露水浓重染湿袍角,下垂衣摆绽放浓墨花色,俞挽春轻提衣裙,越过一汪水滩,还不等彻底稳住身形,便听见园里传来一阵欢乐的嬉笑声。
“这……那……那儿!你快看那儿!那可有好大个果子!”
熟悉的少女欢快声音传来,俞挽春听得出这是二表姐,好奇之下抬眸望去。
一眼便见到不远处的一棵枝叶繁茂的桃树下,结满粉嫩硕桃,树下少女一袭娇杏色霓裳裙,不住地踮脚朝树上的各个方向指来指去。
“妹妹,你可别瞎指了,我眼睛都要晃晕了!”树上窸窸窣窣,再度传出明朗男声,朗练之中满是无奈。
俞挽春微微转头,“大表姐,这是哪个表哥?”
闻人怜镜摊摊手,“还能是哪个,除了闻人珂那小子,还能是哪个,总不能是你大表哥啊,”闻人怜镜话止于此,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话落,俞挽春心中猜测得到证实。这闻人府里仅两个与她同龄的表哥,这大表哥自小稳重自持,剩下她们这帮人玩乐的功夫,他早在学堂连背了几篇古诗。
这另一个二表哥虽与他同父同母,性子却截然相反,常常将这府里闹个鸡飞狗跳,俞挽春对这个表哥印象也是极深。
无他,这死表哥记性不好又爱贪玩,曾经害得她走丢数日,险些回不来。
等她被找回府后,她那二表哥已是快被表舅表妈活活打死了,连柳条竹编都抽烂几条。他留了一口气,见到俞挽春好生生回来,泪流满面,就差抱着她大腿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小命。
不过,有这二表哥这千年纨绔在,俞挽春在学堂上的表现可常有人替她垫底,看来这般多过去,那二表哥还是不改当年脾性。
“那!那个桃子!你快看,那桃子可大!”闻人怜漱喊道。
“哎哟,姑奶奶,这我摘不到啊,”闻人珂两条腿站在树枝上,双手环抱粗壮树干,伸手努力去够头顶那繁茂枝叶中挂着的一颗鲜嫩脆桃,只是离得远了些,无论如何,他连那桃子边可都碰不着。
“平日里属你撒泼最欢了,”闻人怜漱双手环臂,鄙夷道,“如今让你干个小事都不中用,你瞧瞧你真是没得用。”
“哎!话可不能这么讲啊,”闻人珂被这么劈头盖脸一顿骂,斗志也起来了,他不服气地够着手,只是好一番尝试最后还是无功而返,不由得泄了气。
俞挽春与闻人怜镜在墙根处看了好久热闹,见状她不由得笑出声来。
“唉……又是哪个好妹妹在悄摸摸笑话我呢,”那闻人珂耳朵可灵,听见了也不闹,四处环顾一圈。
俞挽春强忍笑意,慢悠悠地拾起一粒石子,手上用了气力,指尖轻轻一掷,那粒极其微小的石子便直直投中那高悬的桃子枝叶。
“哎哟!”
一击即中,枝条断裂,从树上垂落下来刚好砸中闻人珂的脑袋。
闻人珂揉了揉脑袋,顿时在树上装起可怜来,“哎呀,我可真是可怜啊,没个桃吃便算了,还要被这个破桃子砸一下。”
闻人怜镜见状也是忍不住,挪步凑到俞挽春跟前,低声,“挽春妹妹,你这是哪学来的手艺,这般高超?”
俞挽春莞尔,“小小伎俩罢了。”
闻人珂左瞧右瞧也总算是看到院子墙根处的两人,见她们脸上皆洋着笑,当下也不哭爹喊娘了,忍不住跟着傻乐起来。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两个仙葩妹妹啊,可别笑话我了。”
“呸,谁是你妹妹,你这混犊子说话也不知好好说去,倒还敢趁机占人便宜啊,”闻人怜镜轻唾一声。
“哎哟,我的好姐姐,你给我留点面子瞧瞧啊,挽春妹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这好歹得有点哥哥样啊,”闻人珂苦着脸。
“连个桃都弄不明白,表哥也别想逞什么大人威风了,”俞挽春揶揄一笑。
“那桃……是你啊,”闻人珂恍若大悟,随即一脸钦佩,“妹妹好功夫啊。”
“闻人二,你这身手比不上挽春表妹便罢,还敢如此嬉皮笑脸?”
一道声音幽幽传来,闻人珂笑意顿时僵在脸上,说是苦大仇深也毫不为过。
“兄长……”闻人珂方才还气焰嚣张,眼下气势直接弱下来,他唯唯诺诺地爬下树,试图把身子缩到闻人怜漱身后藏起来。
“你躲什么啊?”闻人怜漱见状更是瞧不上他。
俞挽春下意识往声源处看去,花林院门前,一抹人影不知何时而至。
闻人砚瞥了他那不成器的弟弟一眼。
“躲便躲罢,回去抄几遍文选便可。”
他声音温和,却是把闻人珂吓得躲也不敢躲了,连忙赔上笑脸,“兄长,你这话说的,我哪躲了,我见着你高兴可都来不及。”
闻人砚忽视他这狗腿子的弟弟,侧过身来望向俞挽春,“挽春妹妹,昨日与家父尚在途中,无法亲迎,还请见谅。”
俞挽春一眼便瞧出这人势必是她那大表哥,与印象中的那股少年早熟的沉稳劲一模一样,她摇摇头,“表哥言重,能得府中上下重视,我已感激不尽。”
“好啦,这般客套作甚,都是一家人,”闻人怜镜笑言道,“兄长,你既然都回来了,那想来阿爹也回来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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