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淮昀今天破天荒地早早回了家,推开门,迎接他的是一片寂静。
客厅没开主灯,只有落地窗外漏进来的稀薄天光,给家具镀上模糊的轮廓。
萧淮昀试着叫了一声:“长倦?”
无人应答。
他走进卧室,床头柜上,谢长倦的手机连着充电线,屏幕暗着,画架立在阳台角落,颜料盖得严严实实。
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他摸出自己的手机,拨号,听筒里传来忙音,无人接听。
消息发出去,对话框左侧只有孤零零的灰色已发送提示。
他正要打给助理,大门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萧淮昀几乎是立刻转身看向玄关。
门开了,谢长倦拎着一个半透明的便利店塑料袋进来,带进一阵凉意。
袋子里是牛奶和两个独立包装的吐司面包。他换了鞋,抬头看见站在客厅中央的萧淮昀,微微愣了一下。
“今天这么早?”谢长倦说着,弯腰把袋子放在餐桌上。
“你去哪儿了?”萧淮昀问,话出口,他自己都听出那语调比预想的要硬。
“楼下便利店,”谢长倦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牛奶喝完了。怎么了?”
“为什么不接电话?”
“手机在充电,没带下去。”谢长倦解释,顿了顿,反问,“出什么事了?”
萧淮昀没回答。他几步走过去,手臂一伸,将人整个捞进怀里,用力箍紧。
力道失了控,勒得谢长倦闷哼了一声,手里的购物小票飘落在地上。
怀抱里的身体带着室外的微凉,衬衫布料下有熟悉的骨骼轮廓,萧淮昀把脸埋在他颈侧,呼吸间是对方身上干净的皂角味。
“我以为你走了。”声音闷在衣料里,有些变形。
谢长倦的身体在他臂弯里僵了一瞬,然后缓缓松弛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很轻地拍了拍萧淮昀紧绷的后背。
“我能走去哪儿?”他低声说,语气很淡,听不出情绪。
是啊,能走去哪儿?身份证、护照、所有能证明谢长倦这个人自由出入这个社会的东西,都在萧淮昀书房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
银行卡是副卡,每一笔消费都会发送提醒到萧淮昀的手机。社交软件、邮箱……
这个认知本该让萧淮昀安心,像以往每一次确认所有权那样。可此刻,萧淮昀隐隐约约有些恐慌——如果有一天,这只雀真的想飞走呢?会用什么他意想不到的方式消失?
这念头慢慢缠绕住心脏。
这次晚上,萧淮昀格外缠人,也格外不讲道理,似乎要将不安和占有欲烙印进对方身体深处。
第二次结束,谢长倦累得连指尖都抬不起来,额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额角,闭着眼急促喘息。
萧淮昀抱他去清理,温热的水流冲刷过皮肤,又用柔软的浴巾仔细擦干,再抱回床上。整个过程,谢长倦异常温顺,任由摆布。
“谢长倦。”萧淮昀从背后将他拢进怀里,下巴抵着他微湿的发顶。
“……嗯?”谢长倦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
“等手头这个项目收尾,我们就走。去北欧,或者找个安静的海岛。房子已经让人在看了。”
怀里的人没有回应,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听见没有?”萧淮昀手臂收紧了些。
“听见了。”谢长倦的声音很轻,淹没在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里,“睡吧。”
萧淮昀闭上眼睛,思绪却无法停止,无数细节在脑中翻滚。就在他强迫自己清空思绪时,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一下。
谢长倦翻了个身,变成面对他的姿势。窗帘没拉严,一丝月光渗进来,勉强勾勒出他脸部的模糊轮廓,眼睛在黑暗里映着微弱的光。
“萧淮昀。”他忽然开口。
“怎么?”
“如果……”谢长倦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词句,“如果有一天,我做了让你特别特别生气的事,你会怎么办?”
萧淮昀的睡意散去大半:“你想做什么事?”
“只是假设。”谢长倦的声音平静无波,“随便问问。”
萧淮昀在黑暗里沉默了几秒。“那得看是什么事。”他说。
“比如呢?”
“比如,你要是敢动离开的念头,”萧淮昀的手滑到他后颈,不轻不重地摩挲着那块温热的皮肤,“我就把你找回来,锁起来,让你哪儿也去不了。”
谢长倦极轻地笑了一声,气息拂在萧淮昀下巴上,有点痒。“那如果不是想走呢?”
“那还能是什么?”萧淮昀也被他带得放松了些,低笑,“你还能把天捅个窟窿不成?”
谢长倦没再接话。他把脸重新埋进萧淮昀胸口,呼吸逐渐变得绵长均匀。
萧淮昀以为他睡着了,自己也在疲惫中酝酿睡意。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听见谢长倦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含混地说了句:
“如果……是为了你呢?”
“什么?”萧淮昀没听清。
“没什么,”谢长倦的声音更模糊了,“睡吧。”
萧淮昀没力气再问,低头在他发间落下一个吻:“晚安。”
一周后,事态急转直下,朝着最坏的方向滑去。
萧淮昀的对家不知从哪里摸到了他最隐秘的软肋——他们挖出了谢长倦的存在,甚至拿到了那份关于谢长倦左手永久性神经损伤的医学鉴定报告。
紧接着,一场有预谋的舆论风暴平地而起。精心剪辑的爆料、自称知情人士的透露、指向性明确的暗示文章……所有矛头都对准萧淮昀,指控他性情暴戾,曾有对亲密伴侣施暴致残的前科。
污水泼得又快又猛。资本市场最先做出反应,萧淮昀名下核心公司的股价连续跳水。
董事会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几位平时还算温和的元老也绷紧了脸,要求他立刻给出可信的解释并消除负面影响。
萧淮昀在办公室砸了目之所见的全部,法务团队火速起草律师函,公关部门联系熟悉的媒体准备澄清稿。
但谣言一旦长出了翅膀,扑杀就变得异常困难。即便最后能赢下官司,公众心里那根刺,已经扎下了。
更让他心冷的是,董事会内部有人借着这股风,联合发难,以公司形象由,要求他“暂时休息”,避过这阵风头。
那天夜里,萧淮昀喝了很多酒。
推开家门时,客厅亮着一盏落地灯,谢长倦坐在灯下的单人沙发里,膝盖上摊着一本厚厚的画册,却没在看,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你看新闻了?”萧淮昀扯开勒得他呼吸不畅的领带,重重陷进对面的沙发里,抬手遮住刺眼的灯光。
“嗯。”谢长倦合上画册,放在一旁。
“那些话……”萧淮昀闭着眼,大脑晕眩极了,“全是放屁。”
“我知道。”谢长倦说。
萧淮昀挪开手,侧过头看他。灯光在谢长倦脸上投下明暗交界,他的表情还是很平静。
“你知道?”萧淮昀重复,酒精让思维有些迟缓。
“嗯,”谢长倦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来,仰脸看着他。这个角度让他看起来格外温顺。
他伸出右手很轻地碰了碰萧淮昀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那里温度很高。“你要是真想动手,不用等今天。”
萧淮昀抓住他的手,把微凉的手掌贴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皮肤相触,一个灼热,一个冰凉。
“对不起。”萧淮昀忽然说。
谢长倦的手指在他掌心轻轻蜷缩了一下:“为什么道歉?”
“把你扯进来了。”萧淮昀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罕有的颓唐,“不该是这样的……我本来……本来……我是不是很笨……?”
谢长倦沉默了片刻。
“萧淮昀。”他开口,叫他的名字,语气是深思熟虑后的平稳。
萧淮昀看着他。
“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氛围陡然骤降。
萧淮昀缓慢地坐直身体,盯着蹲在眼前的谢长倦:“你说什么?”
“我说,分开一段时间。”谢长倦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等这阵风波过去,尘埃落定了,你再……再接我回来。”
“不可能。”萧淮昀想也不想,斩钉截铁地拒绝,甚至因为荒谬而短促地笑了一声,“谢长倦,你以为他们只是想让你暂时离开?他们是想让你彻底消失!从我的生活里,从所有人的视线里,抹掉!你一旦走出这个门,他们有的是办法让你再也回不来!”
“那怎么办?”谢长倦的声音也提高了一些,有了罕见的焦灼,“就这样让他们继续泼脏水?股价已经跌了多少了?再这样下去,他们真的会把你踢出局!”
“让他们踢!”萧淮昀猛地站起身,酒精和怒火一起冲上头顶,“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谢长倦也站了起来,第一次用几乎算得上尖锐的声音打断他。灯光下,他苍白的脸颊因为激动泛起血色,那双总是沉静得像深潭的眼睛里,翻涌着萧淮昀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萧淮昀,我在乎!我不想看着你十几年心血打拼来的东西,因为我,被人这样糟践!我不想!”
萧淮昀僵住了。他愣愣地看着谢长倦,看着这个人第一次在他面前爆发出如此鲜活的情绪,还是为了他萧淮昀。
这个迟来的认知像一把钝刀,缓慢地锯开心脏,酸涩的疼痛迟滞地弥漫开来。
“谢长倦……”他伸手想碰他,想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把人拉进怀里。
谢长倦却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手。
“我已经决定了。”他转过身,背对着萧淮昀,声音恢复了平静,“明天我就走。你可以对外说我们早就分开了,我的伤是我自己的旧疾,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这样对大家都好。”
“我不同意。”萧淮昀咬着牙。
“你必须同意。”谢长倦回过头,深深看了他一眼,“萧淮昀,这是我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跟你提要求。让我为你做点什么,行吗?”
萧淮昀张了张嘴,喉咙却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酒精的后劲和巨大的无力感同时袭来,让他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谢长倦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门没有反锁,他甚至能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收拾东西的声响。
但他没有去推开。
他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坐了一整夜,看着窗外天色由浓黑转为深灰,再一点点透出淡淡的白。
第二天清晨,谢长倦真的提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出来了。
箱子不大,装不了多少东西,画具和那些厚重的画册一本都没带。
他走到玄关,换鞋。
“谢长倦。”萧淮昀站在他身后,声音沙哑得厉害。
谢长倦停住动作,背对着他。
“你会回来的,对吧?”萧淮昀问,声音里有了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卑微。
谢长倦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他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
“会。”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等事情了结了,我就回来。”
然后,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发出一声轻响。
几乎是瞬间,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将他吞没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猛地冲过去拉开门,楼道里空空如也,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正下降。
他几乎是狂奔到地下车库,发动车子冲出去。
早高峰的车流汇成钢铁洪流,将他的车死死堵在中间,寸步难行。
他一遍遍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最初是漫长的忙音,后来变成了机械的女声提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萧淮昀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汽车喇叭发出尖锐刺耳的长鸣,淹没在周遭嘈杂的车流声里。
谢长倦真的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萧淮昀动用了所有能调动的资源和关系。寻人,查交通记录,查消费流水,监控一切可能的社交账号动态。
然而,谢长倦就像一滴水蒸发在空气里,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痕迹。没有乘车乘机记录,没有银行卡交易,没有在任何摄像头里留下清晰影像。
他带着那个小箱子,消失得干干净净。
萧淮昀按照谢长倦设计的剧本,对外发布了早已和平分手的声明,将谢长倦的伤情归于“个人意外旧疾”。
舆论的风向开始微妙转变,质疑声渐渐平息,公司的股价在触底后缓慢回升。董事会的问责不了了之,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有的轨道上。
只有萧淮昀知道,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改变了。
失眠变本加厉,有时他能对着客厅墙上那幅画枯坐到天明。画是谢长倦早期的作品,浓重压抑的色调里,一只兽的轮廓在荆棘中挣扎,眼神却空洞地望着画框之外。
他想起第一次在画廊角落见到谢长倦的情形,那个青年安静地坐在画架后,周身笼罩着一层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背景里,消失不见。
原来那种感觉不是错觉。这个人,真的可以做到彻底消失。
一个月后的深夜,萧淮昀被手机铃声惊醒。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他带着一丝莫名的心悸接起。
“喂?”
“请问是萧淮昀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男声。
“我是。”
“这里是市人民医院急诊科。我们这里收治了一位患者,名叫谢长倦。他目前情况不太稳定,但意识清醒时提到了您的名字。
请问您现在方便过来一趟吗?”
萧淮昀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挂断电话,怎么穿上衣服,怎么冲下楼发动车子的。去医院的路上,闯了几个红灯,他已经完全没有概念,脑子里只剩下一片嗡嗡作响的空白。
赶到急诊科,向护士说明来意后,他被引到一间观察室外。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他看见谢长倦躺在靠里的那张床上,闭着眼睛,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灰败。他左手的手腕露在被子外,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
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察站在床边,正在和医生低声交谈。看到萧淮昀,医生和警察都走了过来。
“萧先生?”警察确认道。
“是。他……怎么回事?”萧淮昀的声音干涩,眼睛紧紧盯着病床上的人。
“今晚八点左右,有市民在临江公园的观景台附近发现了他,”警察陈述着,“当时他意识模糊,坐在长椅上。我们赶到后,在他随身物品里找到了身份证和手机,根据紧急联系人信息联系到了您。初步检查,他左手腕部有旧伤复发的迹象,医生判断可能是过度劳累和旧疾未愈导致的。但更严重的问题是……”
警察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的医生。医生接过话头,语气严肃:“血液检测显示,患者体内有较高浓度的镇静类药物成分。根据剂量和发现时的状态,我们高度怀疑患者有主动服用的可能性,并且很可能不是第一次。”
萧淮昀觉得耳边“轰”的一声,周围所有的声音都瞬间远去,只剩下血液冲刷太阳穴的搏动声。
他机械地接过警察递过来的一个透明证物袋,里面装着谢长倦的手机、钥匙、一个薄薄的钱包。
手机屏幕是暗的。萧淮昀的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按下侧键,屏幕亮起,锁屏壁纸是他当初半强迫拍下的两人合照。
照片里,谢长倦微微蹙着眉,侧着脸,一副不情愿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被他紧紧搂着肩膀。
“他……伤得重吗?”萧淮昀听到自己声音在问,遥远得不像是自己的。
“手腕需要进一步检查和康复治疗,但主要是身体极度虚弱,加上药物影响。”医生回答,“目前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但需要留院观察,并且……建议进行精神心理方面的疏导。”
萧淮昀点了点头,恍惚的推开观察室的门,走了进去。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很浓。他走到床边,慢慢蹲下,视线与床上的人齐平。
谢长倦睡得很沉,眼睫在眼睑下投出两弯浓重的阴影,嘴唇干燥得起了细小的皮屑,呼吸轻浅得几乎难以察觉。
萧淮昀伸出手,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到谢长倦冰凉的脸颊。
那凉意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脏,冻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颤。
“谢长倦……”他低声唤道,声音哑得厉害。
床上的人眼睫极轻微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起初,那眼神是涣散的,空茫地落在天花板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移动,对上萧淮昀的视线。
聚焦的过程很慢,像是在确认眼前人的真实性。
“……你来了。”谢长倦开口,声音气若游丝。
“嗯,”萧淮昀握住他放在被子外、没有受伤的右手,掌心一片冰凉,“我来了。”
谢长倦看着他,苍白的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笑容很淡,很虚弱,像水面的涟漪,一荡就散了。
“对不起啊,”他轻声说,“还是……没帮上什么忙。”
萧淮昀猛地摇头,想说不是你的错,想说你根本不需要这样做,想说只要你回来,什么都不重要。
可喉咙里像被堵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有眼眶酸涩得发痛。
谢长倦似乎耗尽了力气,重新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更加微弱。
就在萧淮昀以为他又昏睡过去时,他听见谢长倦用含混的气音,喃喃地说:
“萧淮昀……”
“嗯,我在。”
“……我想回家。”
一滴滚烫的液体,从萧淮昀通红的眼眶中坠落,砸在谢长倦冰凉的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收紧手指,将那冰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
“好,”他低下头,额头抵着两人交握的手,声音哽咽,“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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