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倦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
医生拿着检查结果找萧淮昀谈话时眉头皱得很紧。问题远不止手腕旧伤复发那么简单。长期饮食不规律导致的严重营养不良，睡眠监测显示深度睡眠几乎为零，神经衰弱的指标也高得吓人。
最棘手的是，血液里检测出的镇静类药物成分，这种依赖已经不是短期行为。
老医生说话就直白了:“外伤好治，心病难医。药物依赖必须逐步戒断，但前提是他自己得有想好起来的意愿。”
萧淮昀把公司所有事务都推给了副手，二十四小时守在病房。
他学会了怎么把粥吹到合适的温度，怎么用热毛巾擦身才不会让谢长倦觉得难受，怎么稳稳托住那只使不上力的左手，陪着谢长倦做那些枯燥的拉伸。
谢长倦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让张嘴就张嘴，让抬手就抬手。
眼神却常常落在窗外，看着那灰蒙蒙的天，一看就是大半个下午。
萧淮昀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对面住院楼斑驳的墙面和几扇紧闭的窗户。
“看什么呢？”他轻声问。
谢长倦眼珠缓缓转回来，落在他脸上，焦距却像是没有完全对上。“没什么。”他说，声音轻飘飘的。
出院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萧淮昀办完繁琐的手续回到病房，谢长倦已经换好了衣服。
浅灰色的羊绒毛衣，米白色的休闲裤，都是萧淮昀新带来的，料子柔软，少了些医院的病气。
他安静地坐在床边，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望着门口，像是在等。
“可以回家了。”萧淮昀走过去，很自然地伸出手。
谢长倦的目光落在他摊开的掌心，停顿了几秒，才慢慢抬起右手放了上去。
萧淮昀握紧，牵着他走出病房。
走廊里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附着在空气里，尽头的窗户大开着，春日明亮的阳光撒进来，在地面投下晃眼的光斑，有些刺目。
回到那间熟悉的公寓，一切似乎都停在原地，所有布置如谢长倦离去那天一样，就好像时间在这里漏掉了一段。
谢长倦在门口站了很久，目光缓慢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最后停留在客厅那幅画上，他慢慢走过去，仰起头。
画布上浓重压抑的色调依旧，荆棘丛中兽的轮廓挣扎扭曲，他看了很久。
“还是不行，”谢长倦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怎么也画不出……画不出……”
萧淮昀从背后靠近，手臂环过他的腰，将他轻轻拢进怀里，下巴抵着他瘦削的肩膀。“不急，”他低声说，“我们有的是时间，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谢长倦的身体在他怀里渐渐放松，重量一点点倚靠过来，他没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
那天夜里，谢长倦格外主动。
手臂环上萧淮昀的脖颈，生涩却固执地亲吻他，萧淮昀起初顾及他的身体状况，动作克制的像心中住了尊佛，反复确认：“可以吗？真的没事？”
“没关系，”谢长倦的呼吸拂在他颈侧，带着热意，“没事的……我想要你……”
最后的时刻，萧淮昀几乎失控，谢长倦却咬紧了下唇，只发出一点呜咽，手指深深陷进他后背的皮肤里。
平息之后，谢长倦伏在萧淮昀的胸膛上，指尖无意识地在皮肤上划着凌乱的线条，呼吸还未完全平复。
“萧淮昀。”他忽然叫他的名字。
“嗯？”
“如果……”谢长倦顿了顿，指尖的动作停下来，“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怎么样？”
萧淮昀胸腔里才平静下来的心跳，蓦地又漏了一拍。他身体瞬间绷紧，手臂下意识收拢，将怀里的人箍得更实。
“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问问。”谢长倦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情绪，仿佛在讨论天气。
萧淮昀在黑暗中沉默了几秒，才开口，语速很慢，格外认真：“我会很难过。难过得……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活下去。”
谢长倦在他怀里很轻地笑了一下，气息拂过他胸口。“骗人，”他说，声音里带着一点调侃，“你那么厉害，什么都能搞定。少了一个人，地球照样转。”
“没骗你。”萧淮昀忽然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双手捧住他的脸。黑暗中，彼此的眼睛都映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亮得惊人。
萧淮昀一字一句，说得极重：“谢长倦，你听清楚——你要是敢死，我就去找你，我咬定你了，我们做鬼，也要做一对鬼夫夫。”
谢长倦静静地望着他，瞳孔在黑暗里微微收缩。过了很久，他才极轻地说：
“……好。”
“我知道了。”
那之后的日子，表面上看，确实在一点点回归正轨。
谢长倦重新拿起了画笔。他画得很慢，每天只在阳光最好的午后画两三个小时，用那只不太灵便的左手，一点点涂抹。
萧淮昀不再对他的画作内容指手画脚，每天准时端来温热的牛奶和精巧的点心，提醒他休息。
公司那边的麻烦也逐渐平息。对家因涉嫌多项违规操作被立案调查，萧淮昀趁势稳住局面，失去的市场份额慢慢回流，股价曲线重新昂起了头。
一切都显得平和有序。
太圆满了。
圆满得让萧淮昀心底越来越慌。
他有时会在深夜莫名惊醒，然后长时间地凝视身边人沉睡的侧脸。
月光勾勒出谢长倦过分安静的轮廓，睫毛在眼下投出深色的阴影，呼吸轻浅得几乎难以捕捉。
萧淮昀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极轻地探到他鼻端，直到感受到那微弱的气息拂过皮肤，那颗悬着的心才能稍稍落地。
有时这细微的动作会惊扰到浅眠的人。谢长倦会无意识地蹙一下眉，眼皮颤动，含糊地问：“……怎么了？”
“没事，”萧淮昀立刻收回手，将他往怀里带了带，低声哄道，“睡吧。”
谢长倦便会在他怀中调整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很快呼吸重新变得绵长。
但萧淮昀却再也无法入睡。黑暗中，名为不安的藤蔓般疯长，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这种预感，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周日下午，攀升到了顶点。
阳光透过落地窗，将客厅晒得暖洋洋的。萧淮昀在书房处理几份加急文件，谢长倦在阳台的画架前。
空气中飘着舒缓的钢琴曲，夹杂着画笔偶尔触碰画布的细微声响，一切安宁得如同最寻常的居家时光。
萧淮昀接完一个工作电话，揉了揉眉心，起身想去阳台看看。画架上绷着崭新的画布，已经铺了一层极淡的蓝灰色底子，像薄雾笼罩的黎明，又或是雨霁初晴时最脆弱的那片天色。
但画架前空无一人。
萧淮昀脚步顿住，环视空旷的阳台，然后转身，目光扫过客厅、厨房、浴室……最后定格在紧闭的卧室门上。
他走过去，拧动门把手。
卧室里窗帘半掩，光线昏暗。谢长倦坐在飘窗下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微微蜷着身体。
他低着头，手里握着一个小巧的白色药瓶，瓶身上的标签有些磨损，但萧淮昀一眼就认出来了。
安眠药。
药瓶的盖子，是打开的。
萧淮昀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刺骨的寒意。
他站在门口，声音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试了几次，才挤出一句：
“……长倦？”
谢长倦闻声，缓缓抬起头。
窗外漏进来的光，恰好照亮他半边脸颊。他脸色依旧苍白，神情却异常平静，甚至对萧淮昀很浅地笑了笑。
“你忙完了？”他轻轻问。
萧淮昀死死盯着他手里的药瓶，一步一步走过去，每一步都有些虚浮。他在谢长倦面前蹲下，视线与对方齐平。
“你拿这个，”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想干什么？”
谢长倦垂下眼睫，看了看掌心的药瓶，又抬眼看向萧淮昀。
“睡不着。”他轻声说，“太累了。就想试试……这个，能不能让我好好睡一觉。”
“给我。”萧淮昀伸出手，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谢长倦没有动，只是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又抬眼看了看他紧绷的脸，轻轻摇了摇头。
“萧淮昀，”他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软，“我真的很累。”
“我知道，”萧淮昀喉结滚动，强迫自己把声音放得又低又柔，像哄最易受惊的动物，“累了我们就休息，我陪你，好不好？我们不看文件了，也不画画了，就躺下，我抱着你，你慢慢睡，行吗？”
谢长倦静静地看着他，看的萧淮昀心更慌了。
“不是那种累，”他慢慢地解释，“是骨头缝里自透出来的那种。怎么睡，都补不回来的那种。你明白吗？”
萧淮昀的心脏一路往下沉，坠入无底冰窟。他猛地伸手，去抓谢长倦握着药瓶的手腕。
“谢长倦，我们说好的！”他声音陡然拔高，“你答应过我的！”
手腕被抓得很紧，皮肤下骨骼的轮廓清晰可触。谢长倦吃痛地蹙了一下眉，却没有挣扎，只是抬起眼，安静地望着他，眼神空茫。
“我没想做什么傻事，”他重复道，语气甚至有些困惑，像是不明白萧淮昀为何如此激动，“我只是……想能好好地睡一觉。这也不行吗？”
“把药给我！”萧淮昀几乎是低吼出来，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想要掰开他的手指。
两人在昏暗中无声地僵持了几秒。
然后是谢长倦卸了力，手指松开。
白色的药瓶从他掌心滑落，啪嗒一声轻响，掉在木地板上，滚了几圈，最后停在萧淮昀屈起的膝盖边。
药瓶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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