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神武门外停下。
沉重的宫门次第打开,又缓缓合拢,将宫外的天光与喧嚣彻底隔绝。高耸的朱红宫墙投下巨大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旧的、混合着檀香、灰尘和某种无形威压的气息。
引路的太监嗓音尖细,脚步又快又轻,像猫一样滑过漫长的宫道。叶苏凝低眉顺眼,跟在后面,青灰色的女官服饰粗糙磨着皮肤,远不如谷中的衣料舒适。她小心控制着步伐,既不显得局促,也不过分从容,如同这宫里无数个沉默的背景。
司籍房位于皇宫西北角,毗邻冷宫,是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院中古树参天,枝叶蔽日,即便是在白日,也透着一股阴凉寂寥。空气中飘散着经年累月的书卷霉味。
掌事嬷嬷姓钱,五十上下年纪,面容枯槁,眼神浑浊,带着一种被漫长岁月和偏僻衙门磨平了所有棱角的麻木。她掀开眼皮,草草打量了叶苏凝一眼,例行公事地交代了几句规矩,便将她交给一个名叫芸香的小宫女。
“新来的?叫叶苏凝?”芸香年纪不大,约莫十四五岁,脸颊还带着点稚气的圆润,眼睛却有着超乎年龄的谨慎和老成。她领着叶苏凝穿过堆满旧书架的昏暗库房,低声道:“这儿活计不重,就是耗人。整日对着这些发霉的册子,没个尽头。钱嬷嬷不管事,只要按时点卯、不出大错就行。”
她推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是间狭窄的耳房,靠墙一张硬板床,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木桌,便是全部陈设。“你就住这儿。被褥一会儿我去领。记住,夜里没事别乱走,尤其是西边那片废园子,不干净。”芸香压低了声音,眼里闪过一丝惧色。
叶苏凝温顺应下:“多谢芸香姐姐提点。”
日子便在发霉的书卷中无声流淌。叶苏凝每日的工作便是整理、誊抄、归档那些积压多年、无人问津的旧档。她做得极其认真,字迹工整,分类清晰,速度却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突出,也不落后,完美地融入司籍房沉闷滞缓的节奏里。
她安静得像一道影子。不同任何人攀谈,对任何闲话琐事都充耳不闻。闲暇时,便坐在窗边,就着昏暗的天光,安静地看书,或是望着院中那棵老槐树出神。
唯有在极深的夜里,当芸香熟睡后,她会悄无声息地起身。并不出门,只在狭小的房间内,于黑暗中复习陆芷拧教给她的一切。步伐、身姿、眼神、指法……每一个动作都收敛到极致,不发出半点声响,如同幽谷中那些无声的练习。
她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能让她不着痕迹地走出这偏僻角落,进入权力视野的机会。她知道,这机会不能急,必须等它自己到来。
机会来得比预想中稍快一些。
那日午后,司籍房来了两位不速之客。是内务府派来的太监,奉贵妃之命,来查一批前朝旧档。钱嬷嬷罕见地有些慌乱,翻找半天,竟寻不着记录册。
“嬷嬷,可是在丙字柒号架第三格?”叶苏凝放下手中的笔,轻声提醒。
钱嬷嬷一愣,忙让人去寻,果然找到。那领头的太监多看了叶苏凝一眼,见她低垂着头,一副温顺怯懦模样,便没再多问。
几日后,宫中筹备太后寿宴,各处人手紧缺。不知怎的,内务府临时调人的名单里,竟添了司籍房叶苏凝的名字。钱嬷嬷接到调令,有些诧异,瞥了叶苏凝一眼,终究没说什么,只挥挥手让她去了。
寿宴设在御花园。百花盛开,香风馥郁,与司籍房的阴冷霉味判若两个世界。叶苏凝被分派的仍是边缘活计——在偏殿协助管理呈献寿礼的清单名录。
她依旧沉默而高效地做着事,将一件件珍奇异宝登记造册,字迹娟秀工整,条理分明。偶尔有忙碌的管事嬷嬷或太监经过,她会恰到好处地递上所需物件,或轻声提醒一两处疏漏,姿态谦卑,语气恭顺,让人挑不出错,又无形中省却许多麻烦。
宴至酣处,丝竹喧天。主殿方向的欢声笑语随风隐约传来。
偏殿一角却忽然起了骚动。一位小宫女不慎打翻了茶水,污了刚送来的一幅贺寿绣品。负责此事的管事太监顿时慌了神,脸色煞白——这是外地某位督抚进献的重礼,眼看呈献时辰将至,若因此获罪,他吃罪不起。
“慌什么!”一声低斥。叶苏凝不知何时已走上前来。她目光快速扫过绣品上那片水渍,声音冷静:“去取些干净的白棉布和吸水的宣纸,要快!再寻些茉莉香粉来!”
她指挥若定,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慌乱的小太监和宫女下意识地听从。叶苏凝亲自动手,用棉布和宣纸小心吸去多余水分,又将茉莉香粉细细铺在晕湿处,利用香粉吸潮增香的特性,巧妙掩盖了水痕。动作又快又稳,不见丝毫忙乱。
待一切处理妥当,那水渍已几乎看不出来,只余淡淡茉莉清香。
管事太监长舒一口气,擦着额头的汗,连声道谢:“多谢姑娘!多谢姑娘!不知姑娘在哪处当差?今日真是多亏了你了!”
叶苏凝已退后一步,恢复了低眉顺眼的模样,轻声道:“奴婢司籍房叶苏凝。公公言重了,分内之事。”说完,便默默退回角落的案几后,继续整理她的名录,仿佛刚才那段插曲从未发生。
那管事太监看着她,目光里多了几分深思。
寿宴结束后不久,一纸调令降至司籍房。
叶苏凝被调往尚仪局,担任正八品掌籍。虽仍是管理书籍典仪,却已从冷僻衙门进入了六局二十四司的核心地带,有了更多接触宫廷事务、甚至偶尔面见后宫主位的机会。
钱嬷嬷接过调令,看着眼前这个依旧沉默温顺的青衣女子,浑浊的眼里第一次露出了些许看不透的神色。她张了张嘴,最终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去了好地方,好自为之。”
叶苏凝恭敬行礼:“谢嬷嬷这些时日的照拂。”
她收拾了简单的行李,那支银簪始终贴身藏着。离开司籍房时,芸香偷偷塞给她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几块干净的糕饼。
“叶姐姐……保重。”小宫女的声音里带着不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叶苏凝接过,轻轻握了握芸香的手,露出一个极淡的、算是宽慰的笑:“你也保重。”
走出司籍房阴冷的院落,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抬起头,眯眼望向层层叠叠的琉璃宫瓦和飞檐,那些精致的囚笼在日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华丽的光泽。
尚仪局的路,她认得。
第一步,已然迈出。
她拢在袖中的手,轻轻握紧了那支冰凉坚硬的银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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