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灼玉踏进城南的荒寺时,但见正中央坐着一尊布满灰尘的佛像。
天光自没了青瓦的漏洞中透过,漏光之处恰好有残留的雨水滴落,顺着佛像头顶下滑,淌过左眼,再落到盘曲的腿上。
佛像下方有一张凸起的白布,洇出一滩鲜红。
“那就是死者?”赵灼玉问守在门边的巡防司副指挥邵瑄。
邵瑄点头称是,又指了指寺内缩在墙角、衣衫褴褛的男孩,解释道:“是那小子半个时辰前发现的尸体,他说他是来找吃的,结果一进门就瞧见了人被压在横梁下,已经凉透了,然后匆匆上街寻人,恰巧遇见了我们巡城,最后这话倒是真的。他只道不关他的事,吓得嚎丧似的,眼下又不肯说话,待他转好后再同赵推官解释吧。”
赵灼玉的目光与那男孩一碰,他吓得抱紧双膝,怯生生地埋下头去。
十来岁的孩子,看着又像是在流浪,撞见死人被吓破了胆还能强撑着报案已属不易。
赵灼玉心有不忍,从荷包里取了块桂花糖和几枚铜钱递给邵瑄。
“我怕吓到他,有劳邵大哥给他吧。”说完就朝着尸体走去,瞧了瞧那沾血的横梁。
邵瑄送完糖走了过来,看着那方白布惋惜道:“是个倒霉的人。”
“是意外?”赵灼玉问。
“我看着像。”
赵灼玉不置可否,随即蹲在尸体旁边掀开白布查验尸体。
死者惨白的面容入目,赵灼玉猛地一颤,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似在寻找支点般茫然地抬头看向邵瑄。
“赵推官认得此人?”邵瑄赶紧将人扶起,“没摔伤吧?”
“认、认得。”赵灼玉木讷地点头,目光虚无地落在死者身上,声音略颤:“他是马上要参加春闱的举人陈清,我表弟拜读过他的文章,还拉着我见了他几次。”
“他是国子监的人?”邵瑄心提到了嗓子眼,出了命案本就事关重大,若是哪位官宦子弟岂不麻烦。
可看他的穿着扮相,又不像是富家子弟。
“不是。”赵灼玉舒了口气后重整旗鼓,又蹲到了陈清身边,“他是扬州人,听闻早年家道中落,日子不好过。好在争气,年纪轻轻就通过了乡试。”
她为之痛心,若陈清活着,以他的才学考取进士也是十拿九稳的。
得知陈清的身份无关紧要,在场有人暗暗松了口气。
赵灼玉按捺着心中震惊,又将陈清的尸体看了一遍。
倒是随邵瑄来的官差,认定死者是倒霉才被砸死,随意地在一旁晃荡着,很不上心。
邵瑄看赵灼玉竟开始掀死者的袖口和裤腿,心想:不愧是圣上破格引入京兆府的人,不仅冷静,举止也放得开……
“不对!”赵灼玉翻着翻着突然扬声。
“什么不对?”邵瑄忙凑上前。
赵灼玉指着陈清手腕上的红痕道:“这里有被绳子绑过的痕迹,看起来是才留下不久的,还有……”
她点了点陈清血肉模糊、近乎被砸断的后颈,疑道:“他要以什么样的姿势,才能避开头顶率先被砸到后颈和背?难不成是趴着被砸到的?”
正要说陈清死得蹊跷,外间突然传来一阵杂叠的脚步交织着谄媚的几声“李大人”。
赵灼玉顿时垮下脸来——李逢舟那个讨厌鬼又来了。
屋内众人聚向门边排成两排,待一身着深青色官袍,鹤骨松姿、眉眼温润如玉的年轻人踏进门时,众人纷纷作揖行礼,笑意盈盈。
赵灼玉两眼一翻,不曾回头,自顾自地继续查看尸身。
要问她为何讨厌李逢舟,其一:她师承京兆府刘推官,与师父破获过数桩疑案,但因京兆府这些年失权,破案的功劳常被刑部的揽去,刑部主事李逢舟便是受惠者之一。
其二:李逢舟在衙门游手好闲的声明远扬,被这样的人抢功不可理喻。
其三:赵灼玉在好姐妹那里听闻皇上有意指婚她与李逢舟,虽是小道消息,却也让她对李逢舟厌上加厌。
李逢舟哪里配得上她?
邵瑄同李逢舟简要说了情况,他环视一圈后走到赵灼玉身后,笑道:“京兆府的人若都像赵推官一样夙夜匪懈,很多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他眉眼含笑,一脸诚心,但这话落在赵灼玉耳中却是在嘲京兆府的人无所作为。
她登时火气翻涌,头也不回地反唇相讥:“李大人过奖,我不过是在其位谋其职,不敢有丝毫懈怠。倒是大人您……”
她微微一顿,语气中染上恰到好处的疑惑:“家世清贵,自身又这般安闲,竟能在案牍劳形的衙门待上三年?实在叫人佩服。”
邵瑄呆在一旁不知如何劝解,抿着唇大气不敢喘。
李逢舟也不恼,看了一眼尸体从容道:“在下不如赵推官辛劳,刑部的诸位大人心疼京兆府的人劳筋苦骨,特命在下替诸位分忧。”
言外之意是案子要落到刑部手里了。
赵灼玉不由皱眉,若他们能尽心尽力也就罢了,京兆府的人反倒乐得自在,就怕他们届时不理疑点,以“意外”为由结案,毕竟这种事发生过。
赵灼玉起身面向李逢舟,正色道:“死者身上的疑点副指挥方才也同大人讲了,若刑部真能接手,那我就跟大人去衙门一趟,将疑点一一汇报,免得大人贵人多忘事。”
“赵推官对于刑案还是一如既往的上心。”李逢舟轻笑,“不过不劳赵推官挂心,此案刑部会全权负责。”
闻言,除了赵灼玉以外的人都松了口气。
李逢舟说完便同完成了任务似地往外走,没有要查看现场的意思。
赵灼玉隐隐不安,心想断不能真让刑部草草了结此案,必须找理由参与,于是忙追了出去。
“大人留步!”
李逢舟停在马车前转身看来,唇角含笑,双眼却淡漠疏离。
“赵推官还有指教?”
“不知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李逢舟若有所思地看了赵灼玉一眼,片刻后轻抬下巴指向一旁。
赵灼玉跟在李逢舟身后走到一颗枯树下。
“赵推官有话就直说吧,省得和我在一起碍你的眼。”李逢舟笑得冰凉。
真是有自知之明。
赵灼玉学着他笑:“距离春闱不到半月,一介才子却在京中殒命,且陈清的死看起来不像意外。刑部既对此案势在必得,若不抓紧时间查找线索,届时没个交代,传入圣上耳中只怕牵连甚广。”
她旁敲侧击,只盼李逢舟能有所动容。
“我记得赵推官好像不擅长验尸吧?”李逢舟却话锋一转,“待仵作验过再说,先入为主可不利于办案,赵推官不会不清楚吧。”
赵灼玉心道李逢舟真会转移矛盾,若按规程也还轮不到刑部接手,如今反倒说她先入为主。
奈何赵灼玉实在想参与此案,勉强地挤出一个不伦不类的怪笑。
“大人费力劳心,不如把我带在身边协助办案,此案若真涉嫌谋杀,破案后功劳也是刑部的。”
李逢舟不可思议地看着赵灼玉,“若我没记错,赵推官方才还说我‘安闲’,此刻就换了种说辞,如此能屈能伸,实在叫人敬佩。”
“定是大人记岔了。”赵灼玉僵硬地兜住笑,豁出去似地道:“大人不妨看在我破过几桩案子且不要钱的份上,收我当个帮手。”
李逢舟轻轻挑眉,“你师父要是知道你帮着刑部的人办案,该如何作想?”
“都是为朝廷办事。”赵灼玉张口就来,“我师父通情达理,一心只求真相,岂会拘泥于衙门之别?断不会因此怪罪于我。”
李逢舟看着她这睁眼说瞎话还能面不改色的本事暗暗咋舌,对她的提议却不置可否,拱手道:“在下还有公务,先告辞。”
说罢转身欲走,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
赵灼玉心下不快:好与不好也该给个痛快的说法,逃跑算什么好汉?
又想到李逢舟无所作为却名正言顺地抢过功劳,赵灼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她看准脚边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子,卯足了劲儿飞起一脚,石子划出一道短促弧线,“啪嗒”一声精准无误地砸在李逢舟后脑。
“嘶——”
李逢舟揉着脑袋转身,但见赵灼玉下巴微扬,毫无愧疚之色,翻他一眼后扭头往寺里走。
“赵推官!”李逢舟扬声喊住赵灼玉。
赵灼玉一喜,以为他被砸开窍了,立刻折身回去。
李逢舟道了声“稍等”后上了马车,再过来时手中拎了个灰布包裹。
“伸手。”他温良一笑。
赵灼玉一头雾水地伸手接过包裹,一股似有若无的腐臭钻入鼻腔。
“这是何物?”她紧拧眉毛。
李逢舟往后退了一步,“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赵灼玉直觉不妙,但思及李逢舟不至于众目睽睽之下害她,于是屏住呼吸打开包裹。
一条老鼠尾巴及两只乌青的爪子撞入眼帘,赵灼玉后吓得一激灵,直接把包裹丢在地上。
“李逢舟!”她顿时面红耳赤,瞪着眼前人切齿道:“李大人这是什么癖好,竟随身携带着死老鼠?”
李逢舟无辜地摊了摊手,“赵推官息怒,这是我来此地时令弟扔进我车内的大礼。”
若不是赵灼玉那脚,李逢舟也不打算把这“赃物”给她。
赵灼玉讶然:“柳明笙?”
“正是。”李逢舟轻叹,带了几分替人开脱的“宽容”:“柳公子年纪尚小,想捉弄人不奇怪,只是日后也得注意些,若是遇上不好说话的人,那就麻烦了。”
说完朝尚在震惊和恶心中的赵灼玉一揖:“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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