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只卑微的跳蚤妖怪，冥加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蒙斗牙王老爷青眼，他得以跻身家臣之列；而在老爷殉国后，他秉承其遗志顺理成章成为了犬夜叉少爷的家臣。他看着这孩子长大，看得越多，心头那份沉甸甸地愧疚就越是无法言说。
冥加永远都记得那个黄昏。在西国宫殿深处的别院里，三岁的犬夜叉蜷缩在过大的火鼠裘里浑身滚烫，银白发丝被冷汗浸湿，紧贴着孩子烧得通红的小脸。那双平日里倔强明亮的金眸此刻紧紧闭着，眼睫不住颤抖，唇间溢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冷……好冷……”
冥加急得在枕边来回跳动，却不敢真的靠近：他知道这并非寻常风寒，而是初次回溯的半妖之血带来的反噬。两日前的朔夜，犬夜叉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下变回了完全的人类形态，周遭侍女那未能及时掩饰的怜悯眼神，犹如毒刺般深深扎进了孩子懵懂却敏感的心。
自那以后，他就一病不起。
病中的犬夜叉不再是那个被迫过早学会隐藏真实情绪的早慧孩童。他变得脆弱，在梦魇中不住哭泣，会一遍遍含糊呼喊着同一个名字。
“梅……姬……”
幼童的呼唤满含泪水，像极了受伤小兽的哀鸣，每一声都让冥加的心狠狠揪紧。
……
小时候的犬夜叉是个过于安静的孩子。他金色的眼瞳犹如最纯净的琥珀，倒映着这座冰冷华美的宫殿，也倒映着他身边所有错综复杂的关系。
他看见母亲凌月仙姬，那位永远端坐在至高王座上统御着西国、风华绝代的强大女妖。她很忙，忙于处理堆积如山的文书，忙于接见各方妖王，忙于与宗亲重臣以及梅姬一道商议政务，忙于派遣军队巡视日渐广袤的疆土。她的目光偶尔会扫过他，如同扫过一件殿中的摆设。她给予他西国少主的名分、最好的衣食、严苛的礼仪教导，却一次都没有拥抱过他。
他看见哥哥杀生丸，那个有着与他同源银发金眸，却如同冰雪雕琢而成、比他更加沉默的兄长。除非必要的训诫或传达母亲的命令，杀生丸从不主动与他交谈。更多的时候，犬夜叉只能远远看着哥哥在演武场中挣扎的身影：凌月仙姬亲自督导的训练残酷得近乎残忍，年幼的杀生丸一次次被重重击倒，又一次次顽强站起，那身华贵的和服上常常沾染着刺目的血迹，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般始终面无表情。犬夜叉隐隐觉得，哥哥所承受的，是另一种他无法理解的重量。
西国的宫殿宏伟壮丽，却空旷得让人心慌。每一个疑问，最终都只能指向身边唯一常伴的老仆。
“冥加爷爷，为什么……”
然而每一次他刚刚开口询问，冥加就会笑着打哈哈，用那尖细的嗓音慌乱地转移话题，或者干脆“噗”地一声变成原型钻进他的衣领深处假装睡觉。只留满室的寂静和犬夜叉心中越积越深的迷茫。
在这片窒息的冰冷中，唯有每周固定的幼儿课程是犬夜叉灰暗童年里唯一的亮光。
因为授课的人，是梅姬。
下了朝的梅姬衣着朴素，她会含笑跪坐在阳光通透的偏殿书斋里，为犬夜叉娓娓道来一个充满实用智慧的新世界：从简单的工具制造到建筑的基础结构，从常见草药的辨识到排兵布阵、星象观测的初步原理。她不紧不慢将这些构筑起文明的底层技术与逻辑细细剖析，声音清润而温和，总能抚平他心中所有的焦躁与不安。
犬夜叉那时并不知道，在他全神贯注聆听梅姬的授课时，庭院中那棵最高大古树繁茂的枝叶间，总会悄然透出一道清冷的目光。
杀生丸静静倚在树干上。他从不主动现身，只是侧耳倾听着梅姬和缓地讲述。在屋内的弟弟因一个有趣的故事而眼眸闪亮时，树上的哥哥那紧抿的唇角似乎也会微微翘起。
然而，那晚突然且无法自控的变身以及随之而来的怜悯目光，彻底击碎了犬夜叉小心翼翼维系的平静生活。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变成一个脆弱的人类，更无法忍受那被视为弱者的注视。心绪的巨大波动引动了妖力的进一步紊乱，反复不退的高烧令他意识模糊，再也难抑内心深处掩藏许久的依赖和渴望。
“梅姬……梅姬……”
孩童的啜泣越来越响，声音绝望，令人心碎。
冥加再也无法再忍受下去。老跳蚤妖连夜请见了凌月仙姬，跪在冰冷的殿阶下以头抢地，哽咽道：
“殿下！老身……老身恳求您！犬夜叉少爷他……他需要梅姬夫人！再这样下去，少爷的身体就撑不住了！求您开恩，允许梅姬夫人偶尔前来看顾吧！”
高踞于王座之上的凌月仙姬绝美的面容看不出喜怒。她俯视着匍匐在地的冥加，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冷哼：
“……倒是养不熟。”
冥加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
最终，凌月淡漠地挥了挥手，“允了，别让她待太久。”
“谢殿下！谢殿下恩典！”冥加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得到许可的梅姬匆匆踏入犬夜叉的寝殿。她放轻脚步于榻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幼童的额温，随后接过侍女递来的药巾，动作轻柔地敷在他的额头上。许是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昏睡中的犬夜叉奇迹般安静了下来。
梅姬一边用湿巾细细擦拭着孩子汗湿的小脸和脖颈，一边轻柔地拍抚着孩子的脊背，动作熟练而温柔，与宫殿里那些恭敬却疏离的月犬侍女截然不同。在她无微不至地照料下，犬夜叉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绵长。他似乎做了个好梦般舒展开眉头，又无意识往梅姬的方向蹭了蹭，寻求着更多的温暖与庇护。
然后，他带着浓重的鼻音呢喃出那个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称呼：
“……妈妈……”
刹那间，整个寝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侍女倒吸一口凉气，慌忙垂下了头。冥加更是僵在原地，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他惊恐地偷偷抬眼看向梅姬。
梅姬手下的动作一顿。下一刻，她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般恢复了方才安抚的节奏，并将滑落的火鼠裘重新为犬夜叉仔细掖好。
……
西国国都的天空澄澈清碧，由健壮牛妖牵引的公共厢车沿着新修的石板路缓缓前行。犬夜叉趴在车栏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的景象：半妖施工队喊着号子，用混合了妖术加固的藤索竖起新居的梁柱；人类文书抱着卷宗在街道上匆匆跑过；更远处，几个河童妖在人类工匠的指挥下挖掘水渠，他们运用天赋妖力引动水流，清冽的山泉水顺着新修的渠道哗哗流入城中。
“怎么样？”坐在对面的绿眸半妖小蜕笑着靠过来，肩甲上副指挥使的徽记闪闪发光，“小半年没回来，认不出来了吧？”
犬夜叉哼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上扬。这次的独立巡边为期三个月，他带着小队端掉了四个豹猫族的哨站，缴获的妖核与金属矿锭装满了行囊。
“比你哥哥也差不了多少！”小蜕拍拍他的肩，“当年杀生丸大人第一次独立带队，也就是这个水平了。”
“说什么呢！”犬夜叉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狗般立刻炸了毛，“我一定会超过他的军功！你等着看吧！”
看着少年气鼓鼓的侧脸，小蜕一个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
凌月仙姬的政务殿远比记忆中更加繁忙。各色妖怪、半妖和人类官员在殿外排成长队，手里都捧着厚厚的文书。待犬夜叉被宣召入内，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情。
“殿下。”他单膝跪地，将装满妖核的锦盒高高举起，“此次巡边共剿灭豹猫哨站四处，缴获妖核七十八枚，烦请过目。”
凌月从堆积如山的文书中抬起头。她一个眼神扫过，侍立一旁的月刃便上前接过锦盒。
“做得不错。”她的声音依然听不出情绪，但犬夜叉敏锐地捕捉到她唇边一闪而过的笑意，“想要什么赏赐？”
犬夜叉的心跳猛地加快了。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儿臣……想去探望梅姬大人。”
大殿内突然安静了一瞬。凌月垂眸轻轻敲了敲案几，最终点了头：“准了。别耽误她太久。”
……
设立在王宫东侧的梅姬官署是一座独立的精致院落。犬夜叉刚冲到门口，就与一个从里面匆匆步出的半妖少女撞了个满怀。
“哎哟！”
少女踉跄后退，怀里的卷宗撒了一地。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却怒气冲冲的脸——是那个总跟在梅姬身边的技术官阿珂。
“犬夜叉，又是你！”阿珂瞪圆了眼睛，“我正要汇报育慈院的教学进度和新火器的开发情况，就因为你非要这个时候来，梅姬大人让我明天再报！”
犬夜叉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帮她捡起卷宗：“对不起嘛，我这不是刚回来……”
“每次都这样！”阿珂一把抢过卷宗，气呼呼地转身就走，“仗着自己受宠就为所欲为！”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犬夜叉摸着鼻尖笑了笑。他又整理了一下衣襟，才小心翼翼步入了内院。
庭院内的景象让他愣在了原地。梅姬依旧坐在她常用的那张茶案之后，但她的对面却坐着另一个穿着素净，头戴斗笠的女子。虽然被遮住了大半张脸，但犬夜叉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谁。
十六夜在看到他的那一瞬就站了起来。“贫尼告退。”她低声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犬夜叉的嘴唇无声翕动了一下，看着那道瘦削的身影匆匆消失在侧门之后，只觉得胸口隐隐发闷。但下一刻，他就强迫自己扬起笑脸，快步跑到梅姬身边坐下。
“梅姬你看！”他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暖玉，还有这个！”他又掏出一块流光溢彩的丝绸，“听说人类女子都喜欢这个，我就从战利品里偷偷藏了一块！”
梅姬被他逗笑了，伸手轻轻抚摸那块丝绸：“很漂亮。”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仔细端详着，“你瘦了，也黑了。巡边很辛苦吧？”
“不辛苦！”犬夜叉挺起胸膛，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这次巡边的经历来。他说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仿佛刚才那个小插曲从未发生过。
梅姬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头附和。阳光透过庭中的樱树洒在院中，为她与犬夜叉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不知过了多久，犬夜叉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犹豫了一下，才轻声问道：“梅姬……我……我可以像小时候那样，枕在您的膝盖上吗？”
梅姬微微一怔。看着少年期待又忐忑的眼神，瞥见他紧握的拳头和微微泛红的耳朵，她又沉默了片刻。
“……好。”
她最终还是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犬夜叉的眼睛瞬间亮了。他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将头轻轻枕在梅姬的膝上。熟悉的温暖和淡淡的香气包裹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梅姬的手轻抚着他的银发，动作一如既往地温柔。但她的目光却落到了别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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