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档案上最早的学生家长会面时间是下午三点钟。
季聆夏作为新主课老师、外加副班主任，理应和班主任谢听朝一起参加面对面交流。
和谢听朝一起坐在会议室，季聆夏不自觉地抬手理理头发、捏捏耳垂，又伸手拍拍沾了灰的裙摆。
会议室安静的只有谢听朝翻资料的声音。按照以往在学校念书时的习惯，季聆夏这个时候总会拽着身边的人谈天说地，以此缓解因为过于安静而让她紧张的气氛。季聆夏侧眸偷看了谢听朝好几眼，后者自然始终沉默着没有说话。
季聆夏吸吸鼻子，看不进去资料。
谢听朝听不见，那么与健听家长沟通的任务便全部落在了她这个健听纯新人的肩膀上。
直到会议室的门被打开，那声音刺进季聆夏的耳朵里，她蹭地站起来。
谢听朝被季聆夏的动静吸引，抬起头顺着季聆夏的目光，看到了班里新转来的学生，他站起身来，朝那个孩子和他的家长轻轻笑了一下。
那是个圆脸的小男孩儿，一双大眼睛好奇而胆怯地盯着谢听朝和季聆夏，一只手死死攥着身边的大人，另一只手手指捏着衣角，将可怜的衣角捏得皱巴巴的。
牵着那个孩子的，是个瓜子脸、丹凤眼，长着点皱纹的中年女性，斑白的头发在脑后盘成个一丝不苟的丸子头，利落大方，她穿着条朴素的长裙，目光静静地落在两个年轻老师身上。
“您好，请坐。”季聆夏努力冷静下来，声音却还有些发抖。
那女人走过来，牵着孩子坐下：“老师们好。”
季聆夏手底下压着资料。
“您好，我看了孩子的资料，您不是他的母亲？”
女人似乎没想到季聆夏如此直白，她微愣一下，而后无奈地笑了起来，语气不疾不徐：“嗯，我不是。我是江城儿童福利院的院长。我姓袁。”
谢听朝专注地看着女人开合的唇，也大概拼凑出了她诉说的信息。
那孩子叫井元，是后天因为药物使用不当导致的听障，他的父母生下他的时候年纪太小，遇到这种事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两个人因为这件事互相推诿责任，最后索性谁也不想要这个孩子，便将井元送去了福利院。
谢听朝听着听着，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捏着资料的手指有些泛白。
“这也太过分了。”季聆夏不自觉出声，眉头皱得紧紧的，还下意识捶了一下桌子，“一点也不负责！”
袁院长目光落在男孩儿头顶的发旋上，她轻轻摸摸那个孩子的脑袋，顺手取下他头顶一片小小的枯叶：“这孩子在念二年级的年纪，该上学了，他平时性子软，有点胆小，我实在是有点担心他。”
井元正乖巧地坐着，目光清澈地看着季聆夏和谢听朝，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大人。
“孩子交到两位老师手里……就拜托你们了。”袁院长语气诚恳。
“您放心。这是我们的职责。”季聆夏轻轻笑了一下，也笑着看着井元。
季聆夏长着一张偏圆的娃娃脸，有一双大而圆的杏眼，笑起来还有两个甜甜的酒窝，此刻她微微趴在桌子上，与井元视线落在同一个平行线上。
井元又眨了眨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大眼睛姐姐，最后害羞地躲到袁院长背后，只露出一只眼睛还盯着季聆夏。
袁院长看到两个人的互动，似乎放心了些，片刻后想起什么似的：“那我不打扰两位了，我们下午家长会见吧。”
谢听朝和季聆夏站起来，看着两个人离开。
季聆夏像被抽走浑身的骨头，一下子软在座位上，她下意识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紧张死我了，幸好她好说话，我没说错话吧？”
旁边的谢听朝看了她半晌，看得季聆夏脸色发红，她眨眨眼睛，住了口，边说话边磕磕绊绊地打手语：“我刚刚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你说得慢一点、清楚一点，我能看懂，】谢听朝弯起唇，目光带着肯定，他在纸上写下这串文字，【你刚刚很好，自然且有同理心，完全看不出来是新人。】
季聆夏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惊讶他会读唇，便被后面那句话砸得开心极了，她抬头雀跃地看他，语气昂起来，眼神亮晶晶的：“真的？”
谢听朝看着季聆夏那双明亮的眼睛，笑意真了几分，他点点头。
季聆夏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下午家长会就给了她重重一击。
教室里开着空调，温度有些低，安静的空间里只有空调的嗡鸣声。谢听朝和季聆夏带的班只有九个小朋友。他们的家长有些是健听人，有些则反之，但多多少少都会一些手语。于是手语成了这间教室的主要交流方式。
家长会开场，谢听朝游刃有余地打手语，和台下的家长交流、传递信息，从容不迫。
季聆夏站在讲台台侧，看着谢听朝的侧脸，和他平静的表情，她紧张得抠手，吞吞口水，目光掠过台下的家长们。她实在无法在这么多人面前展露自己有点生疏的手语。
谢听朝伸手拍拍她，示意她去给家长们打招呼，季聆夏这才意识到她刚刚跑神了，她朝谢听朝带着歉意笑了笑，而后才抬腿走到台前，她深呼吸。
季聆夏一开始的问候还做得不错。
一只手手掌朝下在胸前画圆，在伸出拇指——大家好。
她边做手语边说话：“大家好，我姓季，是新来的老师……”
她紧张时大脑便一片空白，此时此刻一教室接近二十个家长、孩子盯着她看，她原本就不太流畅的手语更乱七八糟了。偶尔几句她实在卡壳得厉害，还会下意识因为健听人思维用口语来补充表达，气氛忽而有些凝滞。
没过多久，有一个家长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看着她偶尔略有些磕绊的手语，那位家长担忧道：“你的手语，真的能教好孩子们吗？”
那瞬间，季聆夏感觉所有家长的目光都无比尖锐地刺过来，刺得她强装的镇定摇摇欲坠，让她浑身烧起来，她能感觉到自己一定脸红到了耳根。季聆夏几乎要哭出来了。她嗓子干涩，还没来得及说话。
谢听朝伸手拍拍季聆夏的肩膀，他做了个简单的手语：“帮我翻译。”
季聆夏虽然做得不大好，但却几乎是能完全看懂的，她僵硬地点点头，退到一边去。
“季老师是刚从优秀院校毕业的新老师，拥有非常扎实的专业基础，带着满腔热忱与最优秀的成绩来到我们学校，她的专业能力无可挑剔。今天是她第一次与大家见面，紧张在所难免，希望大家给她一点点时间，以她的能力与执着，相信她未来一定可以做得非常好。”
谢听朝做得不快，动作温润而流畅，却迅速地控制了局面，偶尔还会安抚似的看一眼季聆夏，那目光平静而坚定，像一汪潭水，毫无波澜却又包容万物。
季聆夏干巴巴地说完那段话，抬头略有些惊讶地看着谢听朝。
谢听朝维护了她在家长面前的尊严与专业，也无声地承担了她的那些不足。
他们两人相识甚至还不过二十四小时，谢听朝便这样笃定她能做得很好。
还没等她思考——
“我相信季老师能做得很好。”是那位看上去干练利落的袁院长，她目光沉静，“她是个很有同理心的人。给她一点时间，也许她会成为孩子们最喜欢的老师。”
井元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目光纯粹而清透。
季聆夏忽然觉得耳根更热了。
他们这么说，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季聆夏选择这个专业、这个职业是一时叛逆，但季聆夏心里清楚得很。
听着谢听朝和袁院长对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井元那好奇、干净的目光，季聆夏忽然浑身滚烫。
直到家长会结束，季聆夏的耳尖都仍然红润。
谢听朝默默关掉投影，整理资料，收拾了桌椅，抬起头却看见季聆夏还安静地站在原地，她指尖捏着衣摆，死死攥着。
谢听朝叹了口气，他走过去，伸手在季聆夏眼前摆了摆。
季聆夏猛地回过神来，她抬头看着谢听朝。
谢听朝刚想去拿手机，就被季聆夏按住了手。
“你打手语吧，我能看懂！”
谢听朝看着季聆夏的唇，他皱了下眉，似乎有些犹豫，最后却还是轻轻点头打手语，他刻意打得慢而清楚：“你不用太放在心上，家长们也是太担心孩子们了。”
季聆夏抿抿唇，轻轻摇摇头，自嘲道：“我知道我手语不太好。我是理论家——理论上的巨人，实践上的矮子。”
谢听朝犹豫了一下：“你能看懂我的大部分手语，就证明不是理论家，只是缺少练习。”
季聆夏被逗笑了，一边打手语一边说话：“那不够，我想完完全全靠近孩子们，光靠看懂是不够的。”
“你以后可以多和我打手语，不要写纸条也不要打字了，我能学会，也能做好——可以吗？”怕谢听朝犹豫，季聆夏急切地开口补充，“你相信我。”
谢听朝看着季聆夏那因为焦急蹙紧的眉，他轻轻点头。
季聆夏松了口气，和他一起收拾好教室，锁上门。
季聆夏犹豫了一会儿，轻轻拍拍谢听朝的肩膀，她将语速放得缓慢：“你怎么那么笃定，我能做得很好？”
谢听朝停下脚步，安静地看了季聆夏一会儿，沉默的白炽灯落在他身上，照亮了他的轮廓，在他的侧脸打下柔和的光晕，他动作缓慢：“因为，你很执着。”
谢听朝说罢，没再多解释，他礼貌地微微颔首，转头继续向前走去。
季聆夏却因为这短短几个动作变得更疑惑，在后面一边思考一边慢悠悠地走着，她手指摸摸下巴，有点摸不着头脑：“我执着……你怎么知道我执着？”
季聆夏从两个人相遇的那瞬间，捋了一遍两人之间发生的事，片刻后，她刚刚降了温的耳尖又一次烧起来。
谢听朝是在说早晨她锲而不舍想要道歉的事。
季聆夏又一次脸红耳热，她抬起头看着前面那个高瘦的背影。
谢听朝的背很宽，却又似乎是很单薄的，那沉默的背影看上去好像没有人能走进他的沉默里，如此疏离而抗拒。
天已经昏暗了，寂静的灯光拉长了他孤单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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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Chap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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