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聆夏第二天比上班时间早到了半个小时，手里抱着本厚重的手语书，还有几个小狗模样的桌面摆件，给原本刻板沉闷的办公桌增添了些活气儿。
她到办公室的时候，办公室还很安静，她一下子拉开窗帘，晨间的阳光瞬间穿过微微晃动的树荫，透过玻璃窗落入办公室的地板上，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下格外明显。
季聆夏拉开窗帘，雨停后那清新自然的空气窜进她的鼻腔，让她原本还带着困意的大脑迅速清醒过来。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又一次被推开。
季聆夏循声望去。
是谢听朝，他穿了件蓝白色假两件条纹衬衫，穿了条白色阔腿裤，看上去年轻朝气，他似乎没想到季聆夏也来得这么早，惊讶地看着站在窗前的季聆夏。
季聆夏朝谢听朝笑起来，她右手五指捏住在左肩前，反方向张开，再竖起拇指：“早上好。”
谢听朝朝季聆夏笑了一下，而后抽回视线，他做回位置上，看见了季聆夏桌子上那几本厚重的书，他唇角微抿，目光变得更为柔和了一些。
季聆夏看着谢听朝，她走过去，坐回自己的工位，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伸手戳戳谢听朝询问道：“你上课的时候，我能和你一起去吗？我保证不打扰你，就在后面看。”
谢听朝很快地点了头，他思考了一下，又四指弯曲摆了摆——可以。
季聆夏很快展开笑颜，但看着谢听朝，她忽然又皱了下眉。
谢听朝歪歪头。
季聆夏抿着唇，快速地看了他一眼，她指尖想做动作，半晌又蜷缩着收回，最后还是问：“你做手语，好像表情不大，但就是能让人看懂，为什么？”
表情是手语的重要组成部分，因为有些情绪要依赖表情表达，所以绝大部分会手语的人表情都很明显，有时会有些夸张。但这两天的相处中，谢听朝的表情似乎总是幅度很小的，但他的手语与情绪却又那么清晰明了。
谢听朝愣了一下，他五指捏住，贴于额前，向下移动时张开：“习惯了。”
季聆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看谢听朝了。
谢听朝看着季聆夏低着头啃书的模样，不自觉地笑了一下。
季聆夏低下头看书，跟着书上的动作照猫画虎，她习惯性地伸手戴上了耳机，听着耳机里那些舒缓的纯音乐，能让她在学习时更为放松。
那天下午，季聆夏第一次真的如此近而沉默地、作为一个老师坐在后面，听着台上的人讲课。
因为教的孩子们年纪还小，谢听朝面对孩子们时，那股流水般的温和更为明显，那股柔软将他私下里那股与所有人都不亲近的疏离冲淡了些，显得他便格外温柔。
那节美术课的主题是“我的家庭”。
这是个极其简单的话题，季聆夏看见后，却下意识侧眸看了看井元。
井元沉默地坐在角落里，柔顺的头发贴着脑袋，脸上还未褪去婴儿肥，圆嘟嘟的，他双手规规矩矩地摆好，安静地看着台上谢听朝的动作。
季聆夏见他似乎一切正常，才抽离了视线。
孩子们安静地看着谢听朝做手语。
“今天的主题是——我的家庭，”谢听朝笑得柔和极了，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小朋友，关注着孩子们的状态，“谁来回答什么是家？”
小朋友争先恐后地举起手来，教室里瞬间充斥各种声音。
有的小朋友有残余听力，语言训练做得好，便能磕磕绊绊地说话；有些小朋友戴着助听器或人工耳蜗，那是他们的“耳朵”，让他们也能和外界交流；有一些则听不清什么，偶尔做手语着急起来，也会发出些气声。
“家是我和妈妈！”
“家是一个大房子！”
“家是我的床！”
“家里很安全，我不用害怕！”
谢听朝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偶尔点点头，有时候则笑而不语。在孩子们表达不清时，他便抛出个思绪的方向，进行一点点小小的引导。
直到他的目光落在始终沉默而安静的井元身上。
谢听朝走下去，蹲在了井元的身边，谢听朝抬起眼睛，视线带着鼓励与询问。
井元低下头看着谢听朝，谢听朝的目光似乎让他放下了点心防，他犹豫了一下，耳朵上那个小小的器械亮着光，他那双肉肉的小手缓慢地动作，他动作幅度很小，磕磕绊绊，几乎要把自己缩成小乌龟：“我和院长妈妈，福利院的哥哥姐姐……和小猫。”
谢听朝平和地笑起来，轻轻摸了一下井元的脑袋，他缓慢地打着手语，以便井元能看懂：“非常好，是个非常非常温暖的家庭。”
井元腼腆地笑了一下，他慢慢点点头。
季聆夏看着两个人的交流，忽而恍惚了一瞬。
从她有记忆开始，她的学生时代遇到的老师，以及她那对负责眼里的父母亲。她见过很多很多老师。他们引导指引学生们，但似乎从没遇见过谢听朝这样，全然接纳、犹如一道春风般带着全部的尊重与理解，平视那些孩子们。
温柔而坚定。
在这个课堂上，沟通的桥梁稳固而可靠，因为谢听朝这个建桥人如此沉默却包容。
季聆夏忽然觉得自己选专业时那些叛逆与冲动在此时此刻显得如此渺小而不堪。她从前似乎从来没思考过这份职业的重量与温度，但此时此刻看着谢听朝，她却忽然觉得那是一团沉重的棉花，看着似乎柔软、轻飘飘的，实际上却是沉重而无声的。
季聆夏忽然觉得四年前她亲自在心口埋下的种子，在这一瞬间才终于被谢听朝这股春风吹拂浇灌，第一次带着勃勃生机生长起来——她想成为桥的另一端，和谢听朝一起搭建与这些孩子沟通的桥梁。
那堂课在季聆夏的胡思乱想中过得似乎很快。
下课铃响，教室前墙上的那盏信号灯亮起来，谢听朝看着一个个急切的小朋友，哑然失笑，他摆了摆手，意思是下课。
几个小朋友迅速跑到讲台边，围在谢听朝的身边，他们一边打手语、一边叽叽喳喳地说话，谢听朝眼花缭乱，只能先安抚这些孩子们，让他们一个一个来。
季聆夏站在教室后排，沉默地看着台上被围住的谢听朝。
孩子们一个一个向谢听朝说着自己的事，或许是新养了一只小猫、或许是让谢听朝帮忙看他们的画、又或者是和他分享自己家里的趣事儿。谢听朝蹲在那里，一直耐心地看着，他的回应也没有丝毫不耐烦。
季聆夏忽然勾起嘴角，脸上漾起一对漂亮的酒窝，她安静地注视着台上的孩子们和谢听朝的互动，直到一只温暖而潮湿的小手拽了拽她垂在身侧的手。
季聆夏回过神来，低下头——是井元。
季聆夏有点受宠若惊，没想到他会来找她，她蹲下身来，裙摆落在地板上。
井元没说话，只是慢慢摊开手掌，他的掌心躺着一颗水蜜桃味水果糖。
季聆夏指了指自己，不可置信：“给我的？”
井元点点头，他声音小小的，说话有些黏连不清，只是默默靠季聆夏更近了一点，他将那颗糖又向前递了递，目光黏在那颗糖上，似乎还有点不舍：“你昨天，不高兴。”
季聆夏愣了一下，发觉井元是在说昨天她被家长不信任时，站在台上的无力与羞耻。
她还没吃掉、甚至没接过这一颗小小的水果糖，却在看着那颗糖的瞬间觉得甜甜的，心口炙热，角落里悄悄塌陷下去，她摸了摸井元的脑袋，也将语气放得格外轻柔而小声：“谢谢井元，老师不吃。”
季聆夏伸手，将井元前额遮住眼睛的头发轻轻拨开，而后指尖掠过井元的眉梢，她笑得温和，露出那对酒窝，她原本就长着一张娃娃脸，此刻笑起来，便让小朋友更为放松信任。
井元小心地看了她一眼，他那双大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扇动，语气坚定了一点，声音却仍然柔软：“袁妈妈说，吃糖会开心。季老师要开心。”
他说得不太清楚，但季聆夏听懂了。
井元将那颗糖放进季聆夏的手掌中，又抬眼迅速地看了她一眼。
季聆夏鼻尖一酸，紧紧攥着那颗水果糖，她狠狠地点点头：“开心，老师特别开心。”
井元这才抿着唇角笑了一下，他似乎后知后觉地有点害羞，瞬间松开季聆夏的手，井元一溜烟转头跑回到座位上，掏出了作业本，在纸上写写画画。
季聆夏看着那个乖巧的小脑袋，心里对井元的心疼，和那点刚刚生出芽的渴望生长得更快。
她握着那颗水果糖，就那样蹲在地上，低着头看着那颗糖发起呆来。
那不过是一颗桃子味的水果糖，包装被捏得皱巴巴的，是季聆夏以往看见一定会转身就走的类型，可此时此刻看着那颗水果糖，季聆夏的指尖摩挲过糖果的包装袋，珍惜而珍重地将那颗糖捏进自己的手里。
而后她抬起头，看见谢听朝正站在前门，两人猝不及防地对上视线。他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显然看见了她和井元的互动，谢听朝此时此刻的目光宁静而平和。
季聆夏耳尖一红，迅速站起身来，抬腿向谢听朝走去，和他一起走向办公室。
谢听朝侧头看了季聆夏一眼，随即也抿着唇笑了。
季聆夏不明所以地看了谢听朝一眼：“你笑什么？”
谢听朝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眼角。季聆夏伸手摸去——她眼角正要掉不掉地挂着一滴眼泪。
季聆夏手忙脚乱地擦掉，故作镇静地大声道：“我眼睛不太舒服！”
谢听朝看着季聆夏那副嘴硬的样子，低垂眉眼，轻轻勾起唇摇了摇头，眉眼间的疏离淡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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