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谦?
何初羽眸光微妙地动了动,“惟谦终成其为君子也。”
她说着看向梁嘉淮,“梁先生,名字不错。”
就是粗浅看来,跟人毫不挂钩。
他身上哪有一丝谦谦君子的模样。
梁嘉淮似从她眼神中读出几分歧义,略撇下唇角,目光望向别处。
“没想到现在年轻人还有愿意研究易经的,”梁鹤归笑着点点头,“真是少见。”
“哪里,谈不上研究,”何初羽笑笑,“还是阎老师教导我,国画创作最需国学底蕴,我这才当作是闲时的读物,浅读一二。”
“鹤老是夸你呢,你偏还带上我。”阎徽静乐呵呵的,跟梁鹤归对视一眼,笑着看了眼这二人,“老安今天亲自下厨,正让厨师教他做面呢,我先去看看弄得如何了,你们随意。”
“我也一起去帮忙。”何初羽并不太想留在原地,当即便扶上阎徽静的手臂,一同朝屋内走去。
“小羽,你今天是客人,进不得厨房,在外头坐会等着吃饭就好。”
“从没见过安老师下厨,您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
道窄,梁嘉淮往一旁让了让,何初羽随后从他身前经过,长裙的轻纱随着她的步伐,流云般涌动着拂过他脚踝。
这触感须臾之间来了又走,如梦似幻,那道娉婷身影也很快消失在门内,只余空气中留下的一股清雅茉莉香。
倏的,梁嘉淮呼吸微滞,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下。
像弱柳拂过死寂的湖面。
又不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了,怎么就至于如此。
他回神后啧了声,凝神迈步踏上廊前的台阶,刚要进门,却被梁鹤归皱着眉头拉到一边,压着嗓音问,“你这个臭小子到底要搞什么,别跟我说你不认得她就是你未婚妻。”
“认得啊,”梁嘉淮揣着兜站住脚,“那又怎样。”
他就知道老头今天非要他也过来这里,还强调好多遍按时到是别有用心,没想到竟然是把何初羽也约了过来。
不过好在那姑娘看起来也毫不知情,让他还有可操作的空间。
“还那又怎样,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跟她好好认识一下,你之前犯了多少混,本来就够亏欠人家了,这好不容易见面怎么都得正式点,结果还给我在那遮遮掩掩,第一印象有多重要你知不知道。”
梁鹤归看他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也是恨铁不成钢,要不是看他现在长那么高,真恨不得跟小时候一样去揪他耳朵,“原来你还记得我给你取的小字啊,你不是从小到大最嫌弃这个名字从来不让我们叫吗,怎么今天主动说自己叫梁惟谦啊?”
“这不是怕她真爱上我了,硬追着我结婚吗。”梁嘉淮耸下肩。
“既然如此你怎么不把自己的姓也给砍了,叫木惟谦岂不是更隐蔽。”
梁鹤归训上了瘾,一直喋喋不休,梁嘉淮装模作样掏了下耳朵,“您还真是越老越爱唠叨。”
“你个衰仔一直胡来还嫌我烦了,”梁鹤归来气,“我搞不明白你到底对这桩婚事哪里不满意,小羽多优秀的姑娘,你能不能配得上人家都有待考究,还挑三拣四上了,我跟你说,阎老可是一直想把她介绍给她大外孙的,要不是我们家早早把婚约定了下来,你以为你能有这福气。”
“什么福不福气的。”梁嘉淮轻嗤一声。
“你都二十七了,不是十八,再拖下去年纪大了当心生不出小孩,上医院可要丢大脸。”
梁鹤归看他这一副无所谓的欠揍神情,也不想再跟他多掰扯,冷哼了声就背着手转身进了屋,留梁嘉淮一人在外面瞠目气够呛。
这老头为老不尊,哪有对着亲孙子说这种话的,更何况他向来洁身自好,常年运动健身,上天下海样样行,身体哪哪都好的不得了,再过三十年,不,再过四十年都照样如狼似虎,还能愁生不出小孩?
简直荒谬至极。
他沉下眼。
当年母亲在梁公馆设的那场生日宴上一眼相中了何初羽,自此之后就一门心思的想让她做儿媳,再没哪家的名媛千金能入她老人家的眼。
要是以前还好说,但现在明知道她有男朋友,再揪着不放岂不是很掉价。
更何况他梁嘉淮又不是找不到女朋友,这世界上好样貌才情的女孩又不是只有她一个,哪有那么特殊。
他这样想着,刚压下心头涌上的异样情绪,准备迈步进屋,这时门上的席帘却率先被掀开。
猝不及防的,一张冷清脱俗的脸闯入视线。
“梁先生,吃饭了。”
淡淡的茉莉香随着她起伏的发丝飘散,重新萦绕在他鼻尖。
梁嘉淮愣了下,浅浅应了声。
-
走进餐厅时,阔叶黄檀的圆桌上已经摆满了各种菜色,色香味俱全,勾得人食指大动。
“今天是观音菩萨成道日,我便特意让大厨备了一桌素宴以示恭敬,别见怪。”阎徽静略带歉意。
“无妨无妨,”梁鹤归示意她宽心,“现在年龄上来了,吃太荤反而不舒服。”
素宴?
梁嘉淮不免多打量了几眼桌上摆盘精致的菜色,什么菠萝咕咾肉,红烧狮子头,青椒酿肉,水煮鱼片等等,都和寻常的看起来毫无区别,没想到竟然是素的。
“快入座吧,”安庆良理着衣衫从厨房出来,“先吃点菜,面已经让厨师在下了,待会让大伙尝尝我的手艺。”
“辛苦了老安,”梁鹤归乐呵呵的,“也就是你总算退休了,否则我连见你一面都困难,跟别提能吃到你烧的饭。”
“多年不做,手艺都荒废了,”安庆良笑着坐下,拿热毛巾擦了擦手,“不嫌弃的话以后常来。”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寒暄几句,众人便动筷。
这大厨平日就是专做素宴的,在江州一带很是出名,今日上桌的道道都是拿手菜,吃的梁鹤归是赞不绝口。
梁嘉淮倒是一直没怎么说话,像是这桌上的话题他都插不进去似的,面对满桌美食也看起来兴致缺缺。
不过他吃相倒是不错,何初羽目光无意从他那边略过几次,每每入眼都是慢条斯理,优雅干净。
除了坐姿略闲散了些,没什么她想象当中的纨绔做派。
也同时观察到坐在他对面的梁鹤归几番眼神示意都被他视若无睹。
何初羽终于开始怀疑今天是不是一场针对他们两人的相亲局。
但如果是这样,阎徽静肯定会提前跟她讲明,更何况她一直是知道她有婚约的,不可能再介绍别的男人给她。
难道是这位鹤老并不知情,也没有提前知会阎徽静,擅自就带着学生过来了?
感觉也不太像。
这位鹤老先生虽然亲切随和,却也是气度不凡,不至于如此不知礼数。
而且,他这个学生看起来也挺不乐意,像是被迫来的。
无论如何,还是别彼此为难的好。
想到这,何初羽便转向身旁另一侧的阎徽静,有意无意地找话题聊天,避免这位桀骜不驯的梁先生会有跟自己交流上的负担。
“对了老师,我还没来得及问您,怎么会突然想要搬来江州。”
阎徽静和安庆良都是京北人,退休前一个是京北美术学院的院长,一个是级别不可说的高级干部,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也是赫赫有名的企业家,结婚后定居海城。
何初羽原本以为他们会继续留在京北,或是去海城跟家人生活在一起,却没想到最终是选定了江州。
“也不是突然,我们早就有这个打算,”阎徽静说,“你也知道我跟你外婆早年是同窗,受她的影响,自然对江州这地界多了些感情,以前总想着退休了搬来和她做邻居,只可惜……”
念及往事,她没再说话。
只可惜外公外婆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因一场大火一夜身故,林家老宅也被拿去抵债,如今也不知姓甚名谁。
何初羽垂下眼,轻轻出了口气。
桌子不算太大,梁嘉淮一进来就被梁鹤归明里暗里威胁着坐在何初羽旁边,自然是将她们声音不大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也留意到那张神情一直滴水不漏的清丽面容上,终于显露出的一丝落寞。
林家的事他有所耳闻,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林家因为涉嫌严重非法交易,官司缠身负债累累,一夜之间从百年望族跌入谷底,事件异常轰动,舆论的火自然也烧到了与林家结亲的何家身上。
而媒体很快却曝出,林昭琼早于两年前便已经与何呈楷签署了离婚协议,返回了内地。
那时还无人知道林昭琼是怀着孕离开的,直到十几年后何呈楷亲自前往内地认女儿,众人才知原来何家还有这样一位名正言顺的大小姐。
算起来,林家出事的那年,她不过两岁。
“唉,平白说起这些做什么。”阎徽静摇摇头,责怪自己的失言,随即便转移了话题。
“京北那个地方,待久了也就不新鲜了,而且我那个小外孙女这不是也打算回国了,她从小就喜欢我们在京北的那处宅子,说回来要跟我们一起住,但我和她外公就想着孩子大了也需要空间,我们老两口还是早点搬走养老的好。”
“但我怎么听起来倒像是您和安老师更需要私人空间啊。”何初羽笑着往她杯中添了些茶水。
“可别提了,”安庆良闻言,笑着摇摇头,“等你见了就知道,那丫头从小就闹腾的要命,我们可没少被她折腾,跟她妈妈的长相性格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鬼点子可多了。”
“也是没想到这一模一样的丫头,能让我们养了两遍。”阎徽静神情慈祥又无奈,边说边举筷去夹菜,一转眼看到梁嘉淮正夹着块素烧鹅盯着看,也不知道是是在发呆还是在研究。
“怎么了小梁,是不合口吗。”
“没有,”梁嘉淮回过神,“很好吃。”
“那就多吃点,”阎徽静示意了下一旁盘中洗净的时蔬,“素烧鹅要包着吃味道更好。”
何初羽刚巧用公筷夹起一片紫苏叶,闻言便出于礼貌,看向梁嘉淮,“要试试吗。”
她这样询问着,却敏锐捕捉到在筷子靠近时,他眼里试图强压下的,生理性的厌恶,于是在他开口前就转而放进了自己碗里。
“看来你不是很喜欢,那就不必勉强了。”
梁嘉淮张了张唇,随后掂起茶杯,刚想好的说辞随着茶水一起被咽回了肚子里。
梁鹤归见到这一幕,忙笑着解释,“他挑食起来就是这副死德性,不用管他。”
“没关系,”何初羽情绪看不出任何异样,笑容依旧端庄,“人各有喜好,这很正常。”
梁嘉淮打量着她淡然的神色,忽然回忆起许久前的某个夏天,她在陈熙雯的生日宴上弹奏那曲《定风波》时,也是这副不萦于怀的超脱模样。
那时她在港城圈子里初来乍到,何家收到陈熙雯的邀约,却是让她只身来到梁公馆。
而满场的陌生面孔,听不懂的粤语,不熟悉的礼节都没让她露怯分毫,就连那群别有用心的人用看乡下佬的眼光看她,恶意架着她临时表演节目时,也依旧沉稳,遗世独立。
那一年,她只有十六岁。
从他第一次见到她开始,她的情绪好像一直都是这么稳定,好像什么样的境遇都不足以牵动她分毫。
这八年间,他们被安排见面十次,他出现零次。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出现,后面的六七次,他出于好奇在暗处观察。
他向来是跟家里对着干的,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家里安排的相亲对象,听闻以前他逃掉的那些相亲,那些千金大小姐等久了都会恼羞成怒,大发脾气,但何初羽一次都没有。
她从来都是一直很沉静的坐在那里,直到离开都是不急不躁。
他从那时起就知道她也一样不在乎这门婚事,只是个受家里摆布的乖乖女。
原本以为她会一直听话按照家里的要求,按部就班嫁给他,但她却没有,她逃了。
这个女孩,总是这样出乎他的预料。
曾经他觉得她没有任何在乎的人和事,今天才发觉她是对何家从没有过归属感。
她在乎的是林家的亲人,是她从小长大的江州。
还有她那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
他这个名义上的未婚夫,从来都在这个范围之外。
澄澈的茶水随着指尖无意识的力道在盏中晃晃荡荡,一不留神泼洒出来。
梁嘉淮定定看着被沾湿的手指,眸色发沉。
-
午饭结束,阎徽静便邀几人去花厅喝茶。
何初羽亲自泡了今天带来的小青柑,温盏洗茶,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又格外美观,最后从公道杯里分出四盏,请长辈先用。
梁嘉淮见她邀请,很自然伸手去端那最后一盏,而那只纤手却先他一步,将那盏茶从他覆下的掌心里拢走。
他眼梢一抬,看到那双澄黑的美眸从他脸上淡淡掠过过,径自端着茶盏和长辈们一起赏画去了。
唯独随着清雅香风,解惑似的落下句,“恐怕我没资格请梁先生喝茶。”
梁嘉淮眉心跳了跳,想起那日在法元寺,他临走前留下的那句狂悖言论。
还挺记仇。
他瞥向茶盘,看来她一开始就没打算泡茶给他,茶具中的六个盏,她只温洗了四个。
梁嘉淮勾了勾唇角,眸色变换间像是突然激起了什么兴致,慢条斯理取出一个新盏,将公道杯里剩下的茶水尽数倒入。
她这盏茶,他现在倒是非要品一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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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青梅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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