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的功夫,花厅另一侧,梁鹤归带来的那三幅字画已经着人展开,仔细挂在小叶紫檀的画架上。
均是纵轴的大写意画作,其中一幅《鱼戏莲叶图》为近代名家的作品,其余两幅都为残荷,看起来,是面对同一片荷塘不同角度所作。
笔精墨妙,以草书入画,能看出作画之人功底颇为深厚,虽是残荷晚阳的意境,却仍具傲世风骨。
即便如此,何初羽却品出一丝烈士暮年,无可奈何的伤感。
“这两幅画到我手里少说也有十几个年头了,只是一直在仓库收着,最近才重见天日,”梁鹤归说,“看这笔法必是大家所作,不过这上面没署名,时间太久画的来历也无从追寻,实在可惜。”
的确,何初羽端详着两幅画,构图相似,留白处都仅有狂狷墨迹题下的两句诗。
‘城外秋荷一半黄,尚余疏柳照回塘。’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分别出自南宋韩元吉和唐代李商隐。
余下唯有一枚章印,刻的也不是字,而是一个特殊的纹样,类似于木头的年轮,却并不那么规则。
何初羽隐隐觉得眼熟。
好像从哪里看到过,但一时半刻又难以忆起。
“怎么了小羽,”阎徽静见何初羽眸色不明的盯着这两幅画,“是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何初羽笑了下,只说,“佳作难得,一时看入神了。”
“的确是难得,”阎徽静也似是若有所思,但很快便转而问道,“虽然时间还早,不过说起来,你的毕业创作有规划了吗。”
“原本是打算画一幅泼墨山水,不过陈教授建议我还是准备大写意花鸟。”
“他有这样的考量也是情理之中,”阎徽静叹口气,“目前现状就是工笔一家独大,写意与之相比不仅出作品难度高,作为文人画也更考验书**底和文化底蕴,别说学生了,现在能专注这个方向的老师也越来越少。”
“京美每年的毕业展,整个画界都盯着,陈岩恐怕是担心你们这一届出不了几幅写意作品,到时势必会引来一波非议。”
“我明白,”何初羽看着面前的两幅残荷图,无奈叹息,“只是我这阵子在写意方面遇到瓶颈,很难生出灵感,画出来的作品有形无神,都无颜请您指点。”
“遇到瓶颈再正常不过,不必过分担忧,”阎徽静看她懊恼的神情又笑,“现在既然回来了也别整天闷在屋里,多出去走走采采风,你困扰的或许就自然消散了。”
“您说的对,我也是要抽时间出去一趟了。”
“还有啊,你叫了我这么多年的老师,遇到困难就应当及时请教,而不是说什么无颜面对,”阎徽静虚空点了点她眉心,“今天既然来了,我就现场指点指点你。”
“求之不得。”
何初羽眼梢略弯,由衷浮出些欢喜神色,跟着阎徽静来到厅中那张马蹄腿,霸王枨的画案前,铺好生宣,开始润笔调墨。
梁鹤归和安庆良在赏画品茶,梁嘉淮则是一个人靠在窗边的藤编摇椅上,拿了份报纸垂着眼,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在看。
此时隔得远,更方便说点小话,阎徽静便低声道,“你近来状态不大好,是不是与你的婚事有关。”
其实也不尽然,但真说起来又觉得一言难尽,何初羽索性只笑了下,摇了摇头。
“新闻上都说你们订婚顺利,虽然你并没说什么,但我看这顺利倒是未必,”阎徽静拿镇纸将生宣压的更平整些,“是在跟你父亲置气,还是对这门婚事实在不满。”
“谈不上什么满不满意,我从没见过他,想来他也并不中意我,”何初羽想起何年希说的,“估计过不了多久,也就不了了之了。”
“你父亲既打定了主意让你去联姻,没有梁家也会是别家,还是早做打算比较好,”阎徽静将头朝她偏过去些,声音压得更低,“惟谦这孩子,你觉得如何。”
何初羽正执笔蘸墨的手顿了顿,看了眼正在摇椅上晃悠,与这花厅书香气息格格不入的梁嘉淮。
这人的确还是有几分中看的,但也就仅有些中看罢了。
她顿了顿,不答反问,“您觉得如何。”
阎徽静看出她心思,也不答,只笑道,“有时候以貌取人未必准确。”
“以貌取人是不妥,但老师,”何初羽微笑着将视线转过去,“虽是暂时,但我目前仍有婚约在身,现在就要我接触别的男人,岂不是更不妥?”
听着温声软语的,实际上很有脾气,谁都扭她不过,阎徽静哧地笑了声,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下,“只是接触接触而已,又不妨事,还是说,你其实更属意裴厅的儿子?”
她是见过裴青衍的,起初是在京北,那时他在京大读本科,常去美院看何初羽,后来听说是去了港城读研,回来后进了京北的红圈所。
也就是这次他们搬来江州养老,曾被安庆良提拔过,如今在省厅供职的部下携家人前来探望,阎徽静这才知道裴青衍的家世,也得知他如今跟几个合伙人在江州开了律所,已经不在京北工作了。
“说起来,这孩子家世不错,也是品貌俱佳,年轻有为,又跟你有从小长到大的情分,倒也般配,”阎徽静仔细盘算,“如果你真有此意也不错,结婚后既能生活在自己的家乡,还能离我近些,不像港城山高水远的,我也不知道多久才能见你一次。”
老太太最后那句埋怨似的嘀咕,听的何初羽险些发笑,“如果我真有此意,您还能帮我去退婚不成?”
“这事关你终生的幸福,自然是能。”
“怪不得您退休后京美的学生们都时常想念您呢,您真是我们最开明最体恤学生的好院长。”
“这话可别让你们现在的张院听到了,吃醋又要给我打几通电话念叨,我可受不了,”阎徽静笑弯了眼睛,“不过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可别因为怕麻烦我而藏着掖着。”
“我跟他就是朋友而已,真没别的了,您别多想,如果到了需要的时候,我肯定第一个请您出马。”
何初羽保证似的承诺,这才哄的阎徽静放心,终于成功将这个话题渡了过去。
喝茶作画消磨了两个多小时,何初羽因要赶寺院晚课,来不及留下用晚餐,下午茶过后便起身告辞。
“也是,今天日子特殊,你最是不该懈怠的,”阎徽静点点头,“去吧,路上小心。”
“惟谦,哎,梁惟谦,”梁鹤归忙喊,“别睡了,你不是开车来的吗,快起来去送送小羽。”
梁嘉淮还悠哉躺在窗边的摇椅上,手上的报纸此刻堪堪盖在脸上,遮住窗棂中透进的不规则阳光。
摇椅宽大,但他身量实在太长,躺在上面显得拘泥了些。
被梁鹤归的大嗓门吵醒后,他反应了几秒这名字才意识到是在喊自己,懒散应了声,扯掉报纸,理了理衣襟站起身。
没有推脱,但看起来不情不愿。
“不用麻烦了。”
梁鹤归话音刚落下,何初羽便立即婉拒,“我叫车回去很方便的。”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梁鹤归示意她宽心,“他就喜欢开车当司机,你就当送你是顺路,不要有负担。”
见何初羽有些犹疑地看了眼梁嘉淮,他又适时补充了句,“放心,这小子车技好着呢,一定平稳把你送到。”
……
如此这般费了些功夫,总算是把这两人一起送走,安庆良看着用尽浑身解数的梁鹤归,忍俊不禁,“为了小辈的婚事,你也是用心良苦。”
“也不知道这小子脑子里一天都在想什么,”梁鹤归舒了口气,“我只求他别再犯混了,错过小羽这么好的姑娘,他指定后悔。”
“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解决,我们操再多心也没用,”阎徽静笑,又故作严肃,“不过老鹤,我可跟你说好了,如果小羽跟阿淮最后还是谈不拢,解除婚约的事就不能再拖延了,万一她中意的是我们家阿川这种类型,你们这不是平白耽误她青春吗,我可不答应。”
“我说你怎么这么多年还在惦记这事啊,怪不得你今天也不直接介绍我是谁,白白让那个臭小子钻了空子。”
梁鹤归听不得这话,手背朝她胡乱摆了摆,拒绝的干脆,“阿淮小时候在姜家养了那么多些时日,也是要叫阿川一声大哥的,你这不是胡来吗。”
“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小羽注定是我们梁家的儿媳,你还是给你大外孙看看别家的女儿吧,都三十了,再等下去可要难找喽。”
“什么先来后到,”阎徽静气到发笑,“小羽六岁就跟着我学画了,那时候你这个老头子在哪都不知道呢,还跟我讲起先来后到了,要不是何家狡猾你们梁家更是奸诈,瞒着消息就把事办了,我定不会让小羽去你们那个虎穴狼窝。”
“现在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你再扯陈年往事也于事无补了,还是早点认清形势的好,”梁鹤归端起清茶啜了口,四平八稳的很是气人,“等到他们婚礼的时候,我一定给你安排个最前面的座位,保准你看得一清二楚。”
……
屋内老顽童们拌嘴拌的有来有回的时候,何初羽已经坐上了梁嘉淮那辆跟她气质一点都不符的,张扬的耀银色拉法。
本来想着就在巷口分道扬镳,但又觉得几次三番拒绝既拂老人家的面子,又显得她矫情,于是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好在她回港城的时候没少被何年希拉出去兜风,对跑车还算是熟悉,免去了在开关车门上遇到窘境,没给这个高高在上的花孔雀看笑话的机会。
车里内饰是比车外还要张扬醒目的红,进入的一瞬间,专属于梁嘉淮的那种锋利又繁复的新馥奇香调铺天盖地涌来,不由分说便侵满嗅觉。
这个人的一切好像都是这样,浮华奢靡又霸道至极,存在感极强,却在一片纸醉金迷中,隐隐透着些危险。
她做事向来追求稳妥和十足的把握,最忌讳这种随时都会失控的感觉,他们注定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逃订婚那天的那种紧张和未知,是第一次,但她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有些事,还是趁早说清楚的好。
“梁先生,”何初羽扣好安全带后开口,“我们今天……”
“何小姐,”梁嘉淮却不接她的话,“晚课几点钟。”
“五点。”
梁嘉淮瞥了眼中控台上的时间,下午三点五十。
大副墨镜被他随手往鼻梁上一架,模样痞气的很,“那时间看起来有点紧。”
“时间够用的,不用太着急。”
何初羽也不是跟他客气,虽然江州很大,这里离法元寺也有些距离,但这个点不堵车,最多四十分钟就能到。
但梁嘉淮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发动机的轰鸣声响起,车子便如箭离弦般飞了出去。
推背感太过强烈,何初羽没来得及反应,免不得握了下扶手,无奈盯着前方稀疏的路况,忽然觉得有时候堵车也是件好事。
鹤老说的没错,他车技是不错,但说他会将她平稳送到简直大错特错。
本科时去珞北参加画展的记忆瞬时涌上,那个城市的出租车稳准狠的驾驶风格此刻仿佛在江州重温,甚至还要更甚一筹,如果不是有交规的约束,不知道还能狂野到哪里去。
可即便如此,驾驶的人却始终气定神闲,游刃有余。
何初羽用余光瞥他一眼,对这个人用以貌取人那一套真是再正确不过。
十足的纨绔。
一路风驰电掣般到了行阳山脚,梁嘉淮正想驶上山道,却被何初羽制止。
“停在这里就好,不用上去了。”
梁嘉淮堪堪踩住刹车,搭在方向盘上的指尖点了点,“这么热的天,你确定要步行上去?”
“你这车太招摇,也太吵,”何初羽解开安全带,声音平淡,“恐扰了佛门清净。”
这么迷人的声浪,她竟然嫌吵,还真是不识货。
墨镜后的目光挪过去,这样堪称野蛮的一程下来,那张净瓷般的脸上竟是容色不改,依旧端庄持重,满头乌发都未曾散乱一根。
他刚饶有兴致地抬了抬眉,随后便看到她目光定格在了窗外的一处,微微一动。
他视线不由得跟着望去,看到一个修长儒雅的男人自一家店面掀帘走出,有一个拨打电话的动作,随之何初羽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梁嘉淮认出那人,气压骤降,刚舒展的眉眼瞬间不耐压低。
他觉得自己是有什么大病,流星赶月般的给她送回来,反倒是给她和她的情人约会多争取了些时间。
这算什么事,合着真是来给她当司机的。
可笑至极。
“我先走了,多谢你送我回来。”何初羽看了眼来电显示,正准备抬手去开车门,却传来咔嗒的落锁声。
“这么着急走啊,”梁嘉淮声线轻飘飘的,很耐人寻味,“但何小姐,先前是不是还有些话还没讲完。”
何初羽皱眉看过去。
“如果你忘记了的话,那就由我来说。”
梁嘉淮摘下墨镜,侧过身,何初羽不耐迎上他目光,感受到那股馥奇香调如同靡乱波涛般朝她席卷而来。
“那天是我冒犯,”他开口,“今天饭桌上的事,我也很抱歉。”
很诚恳,但何初羽随即便看到那双深褐色的桃花眼轻佻一弯。
“不过不要误会,我只是讨厌绿颜色的蔬菜。”
“不是对你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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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青梅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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