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街边,络绎不绝的游客经过,新奇注视,驻足,偶尔有人拿出手机拍照。
何初羽不确定驾驶座墨色的车窗和挡风玻璃是否能真的挡住那些流连的目光,但她现在也无暇顾及这些,注意力全都在身旁这个男人身上。
语气和神情都跟他身上的巴洛克花纹一样轻佻浮浪,但那双直视着她的深褐色眼底,却透着一种截然相反的危险和占有。
与其说是对她感兴趣,不如说是势在必得。
可他们不过两面之缘,就他之前的那种狂妄气焰,哪能见得对她有一丝好感。
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刺激,顷刻之间竟有如此大的转变。
必然是居心叵测。
何初羽不动声色回避掉这直白目光,勉强回敬一个温淡疏离的微笑,“梁先生,我觉得有些情况您或许不太了解。”
“事实上,我已经有婚约了。”
“有,婚,约,了。”梁嘉淮盯着她,语气玩味地重复了一遍。
这种时候记得有婚约这回事,知道拿出来当挡箭牌了?她为了跟那个男人在一起而逃了和他的订婚礼的时候,可一点都没把婚约放在心上。
何初羽看着他眸光越来越晦涩,笑容中的嘲弄意味也越来越浓烈,正觉得异样,果然就听到他语出惊人。
“订婚了可以退,结婚了也可以离。”
“区区婚约而已,何小姐,我不介意,”他玩味地扬下眉尾,“我想你应该也不大介意。”
大言不惭,堂而皇之,毫无底线。
把她何初羽当成什么了,他外面的那些闲花野草?
“如果你闲的无聊想找消遣,请另寻他人,我这个人除了扫兴,别的什么都不会。”
何初羽一双美眸冷淡直视着他,语气平静如常,却多了些强硬的命令意味,“我要走了,把车门打开。”
她原就不是温柔那一挂的美人,气质唯清和冷二字,其中冷字更为偏重。
不知道是不是从小在寺院长大的缘故,她身上总少了些世俗人气,洁净清幽譬如月上芝兰,高不可攀,不容亵渎。
略动一分怒,便让人觉七分,自是望而生畏。
这样一株兰草,是该叫人高高捧着的。
气氛很僵,可梁嘉淮盯着她染了愠色的脸,却无端这样想。
明明有理由生气的人是他,却因着这个念头,莫名落了下风。
喉结滚了滚,梁嘉淮转回目光,压住冲动没多说什么。按下开锁的同时,将墨镜又架回到脸上,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有种很大度的松弛感。
“看来何小姐对我有很多误会,不过没关系,”他优雅地朝她抬了抬手指以示道别,“以后你可以慢慢了解我。”
“不必,”何初羽头也不回地下车,“我们应该不会再见了。”
“那可不见得,”梁嘉淮散漫搭着方向盘,“说不定我们有缘。”
有什么缘,何初羽听多了男人说这话,置若罔闻,利落关上车门走上人行道。
车内再不见第二个人的气息,梁嘉淮脸上浮着的那层无所谓的假笑也彻底消散。
头一回被人丝毫不给面子地甩了张了冷脸,胸口方才没发作的那股子气更是翻了倍的憋闷,但他却没立刻离开,视线反而一路目送着,看到她真就毫不避讳地朝那个男人走去。
交谈亲昵自然,与对待他的态度大相径庭。
再贴切点讲,是天壤之别。
不过就是个开奥迪的律师,长得也就那样,毫无一丝过人之处,与他相比,大概就胜在老实巴交。
当然这对他而言可算不上是优点。
梁嘉淮冷哼了声,不屑移开目光。
碍眼。
搁在一旁的手机这时响了下,是Simon发来的消息。
眸光飞速从屏幕中的文字掠过,他唇角轻佻勾了勾,眼底却划过一丝阴鸷。
发动车子前,梁嘉淮拨了通电话给梁鹤归,“请几天假,去海城办点事。”
“你个衰仔最好是去办事,被我发现跑去玩可饶不了你!”梁鹤归暴躁的大嗓门从听筒那边传出。
“知啦。”梁嘉淮被吵地皱眉,揉了揉耳根。
很快一阵嚣张声浪轰鸣而过。
裴青衍望着何初羽方才下来的那辆拉法疾驰而去,镜片后的神色有些隐晦的变化,“你不是去看老师了吗,是谁送你回来的。”
“老师的一个客人,刚好顺路,”何初羽没多做解释,“走吧,晚课快开始了。”
顺路能从城东的青田巷顺到城西的法元寺,听起来多少有些牵强。
但裴青衍听出她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停留,也就克制住没再多问。
他了解她,知道她在与人相处间,最是在意分寸。
他们性情有本质上的相似,他也一贯如此,哪怕是面对亲人,也总是有一方边界。
唯独到了她这里,守矩变得艰难,而逾矩却是更为不易。
恐一不小心,会连朋友都难做。
相比之下,如此克己复礼地在她身边坦然存在着,才是最佳选择。
并肩走了一阵,何初羽听到裴青衍的手机响起,但他仅仅是看了眼,便任由电话自动挂断。
此后电话又不间断地打进来几个,他也没有任何要接的意思。
天气燥热,风迎面而来,势头虽猛,却没带来半分凉意,反而是将人的发丝吹到四散纷飞。
何初羽偏头压着碎发躲风,无意瞥见他的来电显示,是裴母打来的。
“有要紧事?”她问。
“没事,不用担心,”裴青衍笑了下,果断将手机开了免打扰,“更何况今天这日子,没有能比来这里潜心礼佛更重要的事。”
何初羽闻言,也弯了下唇,“这原本就是我自己的事,却辛苦你年年都要跑这一趟。”
“林阿姨生前一直都对我很好,我本就该来,”裴青衍看向她,神色无奈,“况且我们都认识二十余年了,小羽,你再说这样生分的话,我可要不高兴。”
“这不叫生分,”何初羽走在树影里,脸上的神情仿佛也因为枝叶间光斑的跳跃而生动了些许,但说出的话却恰恰相反,“如果我太理所当然,久而久之就会变得不知好歹,岂不让人生厌。”
“怎么会。”裴青衍摇下头。
他头疼的,是她从来都太知好歹。
其实这几日他心里多少存了那么些希冀,毕竟他刻意隐瞒了林家的事,眼睁睁看着她跟何家闹翻才告诉她线索在港城,让她错过了这样一条探寻真相极佳的捷径。
原以为她会因此而对他生起怨怼,导致两人关系一朝恶化,甚至提前想好了很多套解释道歉用的说辞,却意外的无一派上用场。
她这样的变化,不免让他觉得自己在她这里是不是终于有了那么些不同,她逃婚逃的那么义无反顾,会不会也有他的缘故在。
但终究是他妄想,她心中仍旧无红尘,更不曾有他丝毫。
不过没关系,他又想,既没有他,也不可能会有别人。
-
晚课照例在大殿。
今日因着是观音成道日,前来参与的信众较往日多了许多。
何初羽平日无事也会参加早晚共修,身心清净,明心见性,除了于她写字作画都颇有益处外,最是能帮她平稳心绪。
而今日前来却不为修心,实在是因为日子特殊。
自从林家出事后,林昭琼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到了何初羽六岁的那年,几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但那时的她们根本拿不出多余的钱去住院治疗,全靠一位通药理的居士时常过来针灸,配了中药的方子调理着,勉强吊着些精气神。
但据当时的状况看来,无论如何也是时日无多。
彼时何初羽尚且年幼,终日因母亲的病容而惴惴不安,而自打记事起她就听人说,法元寺的菩萨最为灵验,又听人说,观世音菩萨素有大慈大悲,有求必应之名。
她无力为母亲做些别的什么,只能在一个夏夜偷偷跑去观音殿跪了一夜,祈求菩萨能让自己的母亲好起来。
那时她虽年纪小,但也知道求菩萨一定要心诚,不能太过贪心,于是便默默发愿,愿用终生食素不杀生,来换母亲身体十年康健。
原本只当是病急乱投医,却没想到自打那日过后,林昭琼的病情当真有了起色,帮她调理的居士摸着她的脉象也惊奇,之后又喝了大半载的中药,便几乎恢复如初。
后来她才知道,她跑去祈愿的那日,正巧是观音菩萨成道日。
再后来,到了她十六岁的那年,从林昭琼自己提前安排好后事,到她安然离世,期间相隔不过一周。
无论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何初羽都清楚知道,她当初所求,终是圆满了。
虽仍旧遗憾,但与母亲多相处的这十年时间,原就是奢求来的。
愿既已满,就该还。
因此每年的六月十九,何初羽无论如何都会回到法元寺礼佛,裴青衍知晓这其中缘由,年年都会来陪她一起。
她也当真从祈愿那日便恪守誓言,从此再未沾过半分荤腥。
这件事过后她从不对人提及,旁人问起只说自己自幼不喜,何家人至今都当她是挑食,她也不解释,其实她通常都没有那么多的耐心,更别提去跟不相干的人多费口舌。
晚课一小时后结束,何初羽换下海青走出殿外时,裴青衍已经先一步出来,正站在不远处的樟树下打电话。
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他言辞有些少见的激烈,还是看到何初羽正缓步走来才略收敛了些,匆匆应付了两句便将通话挂断。
“怎么了。”何初羽看他眉宇间愠色未消。
“家里有个推脱不掉的饭局,”裴青衍按了按疲倦的眉心,“抱歉小羽,今晚可能没办法陪你一起吃饭了。”
“没关系,”何初羽让他宽心,“我们可以改天再约。”
今晚一起吃饭算是他们多年来的惯例,何初羽原本想趁今晚仔细问问他有关林家的事,不过看来时机还未到。
裴青衍无奈点下头,看着她,有些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何初羽笑,“伯母抓你去相亲?”
她眸光通透,裴青衍嗤笑出声,“你怎么连这都能猜到。”
“情理之中,”何初羽说,“我都到了被逼着结婚的年纪,你如果能幸免岂不是太不公平。”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今天去只是为了应付家里,”裴青衍看着她的眼睛,举重若轻,“不会有别的。”
“嗯,”何初羽笑容温淡,“一切顺利。”
闻言,裴青衍神色明显豁然了些,“会的。”
两人分别,何初羽迎着夕阳独自走回泉石斋。
青玉念珠绕在指间,微凉的玉珠一颗颗被不断拨过,经由体温沾染变得温热,但思绪依旧未宁。
裴母的眼光一向挑剔,能介绍给他的女孩必定万里挑一,她本该劝他要尝试去接受,但话在舌尖打了个转,终是没说出口。
他们认识的的确够久了,在法元寺放生湖边相遇的那年,她五岁,他七岁。
因为认识的足够久,她其实什么都懂,也明白自己既对他没有另外的感情,如今就不该模棱两可,看似给他希望。
更何况裴母从来都不喜欢她,他对她越是牵挂,跟家里的矛盾就越深。
她不愿成为这样一个角色,这种牵扯对她而言只是累赘,可裴青衍却是目前在查林家的这件事上,最值得信任,也最能帮得到她的人。
在事情办成之前,她不想有任何可能会干扰计划的人或事出现,包括她自己。
就比如那天,她得知他刻意对自己隐瞒真相后,权衡利弊,选择压下脾气隐忍不发。
其实很多时候,她庆幸自己打小在这样一个清修的环境中长大,能极早地让她寻到一种压制性恶的方法。
这么多年,若非强行让佛号在心中百转千回,她大概无法总是维持看上去的这样体面平和。
握在手中的手机忽然震动,唤回她的思绪。
是好友杨画缇打来的。
绷紧的神经找到了一个放松的由头,何初羽笑着接起,揶揄道,“终于想起联系我了,这是画展忙完了?”
两人是本科同学,在同个寝室住了四年,最是投缘,但杨画缇毕业后没选择继续深造,而是进了一个大型文化公司,当起了策展人。
她在艺术鉴赏方面比纯艺创作更有天赋,在这个行业里混的风生水起,如今也是小有成就了。
杨小姐最是八卦,之前就她最关注那些港媒小报,看到各种有关梁何两家联姻奇葩标题都要发来给她看,弄得何初羽无语又想笑。
不过这几天她在海城有个水墨艺术展,估计是忙的晕头转向了,才没顾上来骚扰她。
“没呢,一堆活还等着我,”杨画缇拖腔带调故作无力地说完,又话锋一转,“但我这不是忙里偷闲,打电话过来告诉你两个好消息嘛。”
“什么?”
“我这次下血本弄到两张F1的围场票,这周末你快来海城陪我去看比赛,这把我势必要蹲到我最爱的Carrier签名合照一条龙!噢激动!”
何初羽被她兴奋的声音逗乐,“看来杨大策展人最近事业飞升啊。”
“你怎么知道,不过这还是托你的福啦,也是我要告诉你的另一个超级好消息,”杨画缇清了清嗓子,“你这次参展的那两幅画一幅字,有个买家全包了,无视你的定价直接出了一百个!怎么样,高不高兴。”
“……这人是骗子吧。”何初羽确认她没开玩笑后,第一反应就是不靠谱。
她如今还没毕业,按照她的资历和目前的市场行情,一幅画能卖上大几万已经是超常发挥了,纵然她认为自己的艺术无价,但如果有人要花一百万来买她现在的作品,不是冤大头就是骗局。
“其实我刚开始也觉得是,但他付钱付的很痛快,骗子总不可能会按照正规流程交易吧,”杨画缇语气也是将信将疑,“不过他倒是又跟我谈了笔生意,我还没回复,得先问过你的意思。”
“你说。”
“这个老板似乎对你的画情有独钟,问我能不能联系你帮他多定制几幅,价格比起展上的这几幅只高不低。”
“定制的话,具体要看他的要求,”何初羽说,“我不一定能接。”
她时不时也能接到定制画的邀约,只不过有的买家要求过于抽象和繁琐,沟通起来也不得力,她后来便对于这类合作很谨慎。
再加上也不了解这人是不是真的靠谱。
“没事,细节方面本来就是要坐下来慢慢聊的,”杨画缇说,“如果你有意向的话。”
“其实我觉得愿意出高价的买家可遇不可求,你不是还想毕业开画廊的吗,或许可以试试看,”她补充,“说不定这一笔生意就能赚来画廊的启动资金。”
这话的确是有些说服力。
何初羽思忖片刻,“行,那你帮我跟他约时间吧,我最近都有空。”
“Ok,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杨画缇说,“能成功合作固然好,如果没谈拢也不要紧,就当是出门散散心了。”
“放心,我没什么负担。”何初羽应道。
杨画缇的效率很高,不一会就发过来了见面的地点和时间。
【后天晚八点,海城泰丰楼。】
即将换地图见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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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青梅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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