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轮高悬,清辉却被城中喧嚣的流光撕扯得支离破碎,馥郁的丹桂甜香裹挟着刺鼻硝烟,被城主府森严的高墙与重重树影隔断,唯余一片沉甸甸的死寂。院中青石地上,七八个侍女无声跪伏,身子瑟瑟如风中落叶,她们腕上碧玉镯在偶尔漏下的流光里一闪,显是往日得脸的一等丫鬟,此刻却屏息垂首,如同待宰羔羊。
门内暖阁熏香氤氲,楚铭扬盘坐于紫檀榻上,双目紧闭,额角沁出细汗,双掌虚按在身前小女孩瘦弱的背心。雄浑霸道的纯阳内力如赤色怒蛟奔涌咆哮,强行灌入那冰冷僵直的小小身躯,空气被灼得扭曲嗡鸣。
凡儿小脸惨白如纸,牙关紧咬,单薄身子在磅礴内力下仍止不住剧颤,唇瓣骇人地泛着青紫。
榻边,罗思逸紧攥丝帕,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那双平日顾盼生辉的桃花眼,此刻盛满焦灼,一瞬不瞬地钉在女儿身上。
时间在暖炉细微噼啪与内力嗡鸣中艰难爬行,终于,凡儿喉间那细若游丝的喘息渐趋粗重平稳。楚铭扬缓缓吐出一口悠长凝滞的白气,撤掌调息。
“城主辛劳。”罗思逸立时迎上声如浸蜜,将一盏温热的参茶递入他手中,温软身子顺势依偎进他怀里。
楚铭扬却无半分旖旎心思,许久,他才睁眼,眸底如深潭不见波澜:“宁儿……想必并非存心。稚子顽劣,夫人莫要苛责。屋外那群废物护主不力,我这便带她们去刑堂领罚。”
“但凭城主吩咐。”罗思逸立时起身,眼波流转间,脸上绽开柔顺娇媚的笑靥。
楚铭扬深深看她一眼,不再言语,起身大步走向房门。片刻后,压抑的啜泣声与杂乱的脚步声渐远。
罗思逸脸上媚笑如潮水褪尽,唯余冰冷漠然,她挥退屋内婢女,俯身抱起凡儿,挪至一旁软榻。
“哼,苛责?”她低语,带着若有似无的嘲弄,“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却要拿我的丫鬟开刀。你呀……”指尖滑过凡儿苍白的小脸,“真是可怜……”
她款步至雕花木窗前,夜风裹挟硝石余味与深秋凉意灌入,遥望天边那轮被尘世喧嚣模糊了清辉的玉盘。
“不知不觉,竟已十年。”她喃喃道,十年前,她还只是飘飘,慌不择路闯入轻灵城界,身后追兵步步紧逼。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空中骤然响起一声裂帛般的琴音,追兵应声倒地,再无声息。她惊魂未定地抬头,只见一名男子缓缓转身,周身罡气尚未散去。
她需一方强大的庇护,于是化名罗思逸,嫁与这个男人——轻灵城城主楚铭扬为妻。新婚翌日,便借口身体不适与楚铭扬同往别庄“静养”,一年后抱回襁褓中的凡儿。
遥望那轮明月,她仿佛又回到那一年春深,一清酒,一轻吻,纷扬的桃花瓣簌簌落下,覆在二人肩头发梢,仿佛天地间只剩彼此交融的呼吸。可指尖触及的,唯有眼前冰冷的窗棂,十年光阴如冷水,浇醒幻梦。“逸哥哥,”一滴泪无声砸落,“飘飘……好想你。”
西苑正厅,灯火煌煌。
主位上,身着华贵锦缎的中年妇人楚依面沉如水,狠拍酸枝木桌面,震得茶盏叮当作响:“糊涂!”
少女楚宁此刻满脸不忿委屈,唇倔强抿着:“娘!你又不是不知,爹爹有多宠东屋那对母女。”
“那你可知你爹爹,就在不远的望峰亭中?”楚依声音陡然凌厉,“何事不先与娘商议?宁信外人挑唆,也学不会谋定后动?”
楚宁脸色发白:“可……若凡儿死了,爹爹与夫人离心,岂非是娘的机会?”
“结果呢?”楚依冷笑,“凡儿没死,且阖府皆知是你推她入千年寒潭,此事谁获利最丰?谁跑去告的密,你还不知吗?”
楚宁如遭雷击,冷汗瞬间浸透内衫。
“娘,”楚宁低头,“女儿莽撞,知道错了。”
楚依眼中厉色稍融,叹道:“罢了,事已至此,娘自会料理干净,宁儿,莫再为人棋子。”
“女儿省得,”楚宁抱住楚依胳膊撒娇,“就知道娘最疼我了。”
楚依眼神凝重:“夫人无心庶务,此乃我母女之机,徐徐图之方为上策。你前几件差事办得妥当,根基初稳,切莫因小失大。”楚宁连连点头。
“真正的威胁,在栖霞轩。周姪那贱人,装得温顺贤良,暗地里全是歹毒心思,若是让她一举得男……”
“娘,那我们要不要……”楚宁眼中凶光一闪。
“不可。”楚依断然厉喝,“这七个多月,你便给我老老实实待在院里,半步不许出,手底下那几个,明早全叫来听令。”见女儿垮脸,她又气又无奈,“你这性子,让你爹爹怎么放心把城防暗卫交给你?”
“女儿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楚宁愤然,“那贱婢伪善,害我被爹爹责骂,还连累娘……”
“姨娘,老爷往这边来了。”一翠衣丫鬟悄声禀报,附耳低语。
楚依眉尖微蹙,取出一方折叠齐整的素白丝帕,帕心一颗殷红欲滴的相思豆,几只金线彩蝶翩然环绕。她飞快塞入楚宁手中,声压得极低:“去,扔到凡儿常玩的假山旁。”楚宁接过那方丝帕,入手微沉。她满腹疑惑,还未来得及细想,却见楚依已整衣堆笑迎向门口,只得攥紧帕子从侧门溜出。
翌日暮色四合,夕阳余烬将云霞染作浓烈橙红,微风裹挟庭中迟桂甜香拂面。一个身着粉霞襦裙的纤细身影,正踮脚于一丛盛放秋菊前。小脸犹带病后苍白,唯有一双眸子大而明澈,如浸清泉的黑曜石,盛满专注与狡黠。
听到身后声响,小姑娘动作一顿,蓦然转身。
“爹爹!”看清来人,明眸弯作月牙,如归巢乳燕张开手臂扑去。
楚铭扬冷峻眉眼柔和一瞬,俯身抱起女儿掂了掂:“凡儿气色好多了。”
“娘亲说多亏爹爹昨日传功,让凡儿好好谢爹爹呢。”凡儿搂着楚铭扬脖颈,声脆软糯。
“那凡儿预备如何谢?”楚铭扬抱着女儿,目光却锁死罗思逸。
罗思逸疾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支通体莹润、尾系淡青流苏的竹笛:“凡儿快下来!城主昨日耗损甚巨,怎还劳他抱着?你不是练会了《司赋》?快吹与爹爹听。”
楚铭扬目光不由自主被笛子攫住,上好的紫竹笛,竹色已如温润的古玉,尾端吹孔旁,一个“凡”字飘逸遒劲,那是他当年亲手所刻。
“不急。”楚铭扬声仍低沉,慑人寒意却稍减,“凡儿小小年纪,无半分修为,竟能将指法气息练至如此纯熟,足见天赋。”话锋一转,不容置疑,“明日,便去家族练功室修习吧。”
罗思逸声猛地拔高:“城主!凡儿昨日才遭大罪,身子还虚……”
“那便去后山。”楚铭扬断然截住,不再看罗思逸惨白的脸,沉唤:“飞鹰!”
一道黑影如鬼魅自廊柱后闪出。
这决断彻底打乱罗思逸所有盘算,她再顾不得仪态,猛扑上前死死搂住凡儿,声凄切哀婉:“城主,为何突然带走凡儿?可是气她昨日跌入寒潭?妾身知错了,求城主开恩……”
罗思逸搬出昨日之事,欲激起楚铭扬的恻隐之心,然而抬头撞上他那双冰冷决绝的眼眸,所有哀求皆卡在喉中。
罗思逸心如坠冰窟,借与飞鹰拉扯之际,藏于宽袖内的手快如闪电在凡儿腰间一拂!一枚触手冰凉、毫不起眼的灰黑指环,被她以巧劲精准勾入凡儿腰带暗褶。旋即她脚下一软,佯装悲痛脱力,惊呼侧跌。
“娘亲!”凡儿的哭喊渐小,终被曲折回廊与庭中死寂吞没。
罗思逸哭声骤止,缓缓起身整衣,对楚铭扬冷然道:“妾身不适,先行回房。城主自便。”声不复往日甜腻,艳笑尽失。
轻灵城外六十里的黑水林深处古木参天,虬结的枝桠遮天蔽日,唯有虫豸窸窣作响。飞鹰让凡儿背靠一株古松,随即撒出驱虫药粉,刺鼻的气味顿时驱散了周遭的虫蚁。
是夜,别庄暖阁。
罗思逸伫立在敞开的雕花窗前,身影融于浓重夜色。清冷月光勾勒出她单薄如纸的轮廓。
身后空气微澜,飞鹰如夜影悄现:“小姐已交到王婶儿手中。”
“嗯。”罗思逸未回头,喉间只逸出一声淡应,飞鹰的目光在她背影上停留了许久,方才转身融入夜色。
书房中,烛火通明。
楚铭扬端坐紫檀书案后,手中执卷,目光却空洞落于摇曳不定的烛火。
“主子。”飞鹰低沉的声音打破死寂,他单膝跪地。
楚铭扬似惊醒,缓缓抬头,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茫然。“嗯?”
“事已办妥。小姐葬于黑水林,未立碑记。”
“知道了。”楚铭扬握卷的手指猛一收紧,骨节泛白,旋即又缓缓松开。
死寂弥漫,许久,楚铭扬惊觉飞鹰仍默跪,疲惫挥手,声音沙哑:“下去吧。”
“是。”飞鹰无声退去。
合门轻响后,书房彻底陷入死寂。一阵穿堂风陡然灌入,吹得案头烛火疯狂摇曳,光影在楚铭扬脸上跳动拉扯。
墙角阴影处,一方折叠齐整的丝帕被风掀开一角,帕上,那颗殷红如血的相思豆在烛光下刺目欲燃,几只金线彩蝶在风中簌簌抖动。
他放下书卷,身体重重靠向椅背,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逸出,在空寂的书房里回荡。
终究,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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