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岚烟如幔,低垂于黑水林莽莽苍苍的树冠之上,清越的雀鸣穿透浓荫堆积的寂静,惊醒了蜷缩在树穴中的凡儿。
她揉开睡眼,入目依旧是这方简陋的天地:身下枯草铺就的硬榻,角落里娘亲留下的肉脯已所剩无几,几颗风干蜷缩的野果孤零零躺着。腹中一声轻鸣,凡儿小手按上肚子,轻轻叹了口气,半月来,全赖此间存粮度日,如今,存粮将尽,娘亲却杳无音信。几番尝试,她终是认清:黑水林幽深险恶,仅凭她一人,绝无可能跑回轻灵城。
娘亲去岁殷殷叮嘱犹在耳畔:“若有一日寻不见娘,安心等着便是,娘必来寻你。”只可惜她精神力微薄,始终撼不动腰间那枚灰黑储物戒的禁制,不然该有更多线索的。
凡儿小心拨开洞口的虬结藤蔓,她对这片山林尚算熟悉,知晓何处尚有晚秋野果。正欲动身,远处天际骤然惊起一片黑压压的飞鸟,唳声凄惶。
“有人?”凡儿心猛地一沉,娘亲所授辨识之术浮现脑海——此等惊飞之状,分明是一批人马分路疾行。不能再坐等了!她屏息凝神,瘦小身影如狸猫般没入灌丛,朝着惊鸟方向悄然潜去。
约莫二里崎岖山路后,凡儿在一株苍劲老槐的虬枝上,瞥见一道熟悉的刻痕——那是楚家独有的暗纹!
是娘亲,喜悦如暖流瞬间奔涌。凡儿顺着标记飞奔,胸腔鼓荡:见到娘亲,定要饱餐一顿,还要两套锦缎襦裙,她在这凶林独自支撑半月,多不容易。
脚步倏然钉死,标记尽头,一块嶙峋如鬼爪的巨石狰狞矗立,石面上,一个淋漓刺目的猩红大字灼痛双眼——杀!
凡儿如遭雷殛,冰冷的混乱攫住心神:父亲为何弃她?娘亲为何执着教她辨毒、识踪、钻林等保命术?自己为何被弃于此?这“杀”字……指向谁?
“楚凡小姐?”粗粝沙哑的男声自身后陡然响起。
凡儿悚然转身,黑衣蒙面人如同融于树影的鬼魅,悄立数步之外。衣襟袖口,赫然绣着楚家暗纹,那淋漓的“杀”字瞬间灼入脑海,凡儿扭身便逃。
代号“水蛇”的暗卫踌躇一瞬,眼看那抹粉色的娇小身影即将隐没在重重灌丛之后,他眼神一厉,手腕微抖——咻!
幽蓝冷光的袖箭撕裂空气,尖啸着钉在凡儿脚前半寸,碎石飞溅。
“啊!”凡儿魂飞魄散,脚下一滑,顺着陡坡失控滚落。枯枝碎石如刀,撕裂衣袂,划开皮肉,狼狈不堪,却也更快远离。
不知连滚带爬地跑了多久,直到力竭摔入腐叶洼地。
噗嗤!
又一道破空声!冰冷锐器贯穿右臂,麻木后是炸裂的剧痛!
“啊——!”凄厉惨叫划破林寂。
“对不住!对不住!”清亮焦急的嗓音带着懊悔,一道青色身影奔至。
来者约莫十五六岁,身形颀长,眉目清俊舒朗,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右眉峰处,一粒小小的、殷红的朱砂痣,点在英挺的眉骨上,平添几分不羁。一身利落青布猎装,袖口紧束,背负硬木短弓。
“我只想猎只山兔,怎料箭偏了。”少年手足无措蹲下,想扶又不敢,急得耳根通红。
凡儿泪眼婆娑,倔强抿唇:“你是何人?”
少年一怔,抱拳道:“在下慕羽,随父叔入林猎些野味。小妹妹伤重,先随我去营地包扎可好?”
凡儿忍痛,左手颤抖欲碰箭杆。慕羽双指并拢如刀,指间寒芒一闪,“嚓”地削断长杆,只留寸余在外。
“莫怕,家父懂医,必不留疤。”声音温和笃定。
凡儿抬眸,撞入那双写满真挚的琥珀色眼瞳,心弦莫名一松,轻轻点头。
营地扎在溪流转弯处,三顶牛皮帐围着一堆篝火,青烟袅袅,焦香弥漫。七八条精壮汉子正处理兽皮,见到二人,纷纷侧目。
为首汉子年约四十,面膛赤红,精赤上身,筋肉虬结。瞥见凡儿臂伤,浓眉倒竖:“小兔崽子!第一天拉弓就闯祸!”
慕羽脖子一缩:“三叔,侄儿失手……”
“回头再收拾你。”汉子转向凡儿,声音稍柔,“丫头,坐。”
他取出烈酒,喷在刀上,火折子一撩,蓝焰舔刃。凡儿脸色煞白,紧咬下唇未吭一声。刀尖挑开破袖,露出血肉窟窿,血珠滚落。
“好个硬气的小姑娘!”三叔咂舌,烈酒洗伤,撒金疮药,白绫裹紧。凡儿冷汗如雨,未落一滴泪。
慕羽蹲在一旁:“疼便掐我。”
凡儿摇头,喘息稍定,摸出碎银,又拔下髻边银蝶簪,双手奉上,声音虽弱却清晰:“诸位叔叔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些许心意,权作诊金。家父姓罗,行商为生。此番本是携家眷出游,不意前日途经此地,遇仇家截杀。父亲拔刀断后,母亲护着幼弟突围,我,被惊马掀落,滚入这密林之中。”
她顿了顿,眼圈微红,强自镇定续道:“爹爹曾言,此行终点有庙会,极为热闹,甜食云集。若凡儿有幸与爹娘会合,必以百金厚报!若不得会合,凡儿尚有些许碎银,愿雇请叔叔们护我一程,送至那庙会之地便好。”慕震——慕羽之父,年约四旬,面容刚毅,左颊旧疤斜贯至耳,越众而出。他俯身审视凡儿,摩挲刀柄沉吟,终颔首:“好。”
三叔拉着慕震走到溪边偏僻处,低语:“那丫头嘴里没一句真话,你疯了不成,还答应她,指不定后头跟着要命的麻烦。”
慕震目光投向汩汩流淌的溪水,声音低沉而坚定:“她不肯说,自有她的难处,那箭伤假不了。这次出来前不是说好了?干完这趟就金盆洗手。就当,临走前积点阴德吧。”他顿了顿,看向三叔,“东边的‘空蝉寺’,三个月后就有盂兰盆会,那场面你是知道的,人山人海,糖人、蜜饯、酥油果子能从山门一直摆到半山腰,跟咱们也顺路。要是她爹娘真能寻来,那是她的福气;要是寻不来……”慕震叹了口气,“咱们也算对得起良心。”
三叔重叹:“罢了罢了,就依大哥。”待慕震走远,低喃:“唉,若不是大嫂……”
午后拔营,慕羽牵来一匹温顺的青骢小马扶凡儿坐上。
“嘿,我跟你说,”慕羽眉飞色舞地讲起林中趣事,右眉峰那点朱砂痣随着他生动的表情显得格外鲜活,“这林子深处,可藏着不少好东西,赤纹山猫见过没?那家伙,个头快赶上小豹子了,一身火红的毛,黑纹亮得跟缎子似的。最绝的是,这家伙看着凶,其实是个馋嘴猫,就爱吃甜的!你猜怎么着?有一回我三叔兜里揣了块麦芽糖赶路,不小心掉了,好家伙,那大猫‘噌’就窜出来叼走了!叼了糖也不跑远,就蹲在树杈子上,眯着眼舔,那叫一个美。尾巴还一甩一甩的,活像个得了宝贝的大老爷。可有意思了!”他模仿着山猫舔糖的样子,逗得凡儿忍不住弯了嘴角。
暮色四合,晚霞如熔金泼洒天际,众人择一处溪畔平地歇脚。慕震猎得一只野山羊,剥皮烤肉,油脂滴落火中,“噼啪”作响。凡儿捧着慕羽递来的热羊奶,小口啜饮,胃里暖洋洋的,恍若隔世。
三叔拿刀割下一条后腿,递给凡儿:“多吃点,长力气。”
凡儿道谢接过,却先撕下一半,递给慕羽,少年愣了愣,笑得见牙不见眼。火光映在两张稚嫩面庞上,如镀一层柔金。
夜深,星垂四野,银河低泻。凡儿躺在简陋的牛皮帐中,臂伤阵阵抽痛。她摸索出储物戒戴上,对黑暗无声诘问:“娘,你怎么还不来接我?为何,暗卫要杀我?”
戒指冰凉,无波无澜。
忽然,帐帘掀开一道缝,慕羽钻进来,手里捧着一只油纸包。
“喏,我三叔藏的麦芽糖,被我偷了两块。”他得意地眨眼,“你不是说爱吃甜的吗?”
凡儿眼眶一热,指尖微颤。
“多谢慕羽哥哥。”
“快吃,别叫三叔发现,不然我又得挨揍。”少年压低声音,像分享秘密的同谋,麦芽糖化开,甘甜冲淡血腥苦涩。
密林深处,阴影更浓。
水蛇独立于古木虬枝,心绪如沸。很快,数道黑影悄聚,为首者低声传达新令。
“心神不宁,所为何事?”首领声冷如铁。
水蛇垂首,喉头发紧:“禀首领……属下……遇见了楚凡小姐。”
首领瞳孔骤缩,他们这队暗卫,本是城主赐予宁儿小姐的私兵,只尽保护之责。半月前,宁小姐忽然传令:此后听从楚依姨娘调遣。楚宁小姐此番动作已是逾矩,若被人知晓,自己这队人的下场……他不敢多想。“何时?何地?”他声音压得极低,寒意森然。
水蛇不敢隐瞒,细述巨石旁遭遇。“属下……未敢擅动。”
首领面巾下脸色铁青。“入耳烂腹!”他厉声下令,“即刻尾随,待我回禀姨娘定夺!”
水蛇如一道沉默的影子,远远缀在凡儿一行之后,三日后,一枚漆黑玉符精准地飞入水蛇藏身的树影之中。水蛇接住玉符,精神力探入,竟然是最高规格的“净痕令”!所有可能知情人一律抹杀。水蛇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震,面巾下的脸瞬间失去血色。
他慢慢抬起手,探入袖中,握住了那冰冷刺骨的匕柄。幽蓝的刃光在指缝间一闪而逝,如同毒蛇睁开了眼睛。既已踏上此船,身不由己,便只能……沉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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