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浮动着草木与焦炭的浊气,汉子们吆喝着套紧马鞍,粗粝的催促声在林间回荡,近一个月的跋涉,凡儿已习惯了这种风餐露宿的日子,她默默帮众人捆扎行囊,动作麻利。
“慕伯伯,你看。”凡儿跑过来,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一只羽毛凌乱的苔云雀蜷缩在她掌心,左翅不自然地垂落。
“它受伤了,”凡儿抬起头,眼中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我们能给它包一下吗?”
慕震看着凡儿,这丫头乖觉得让人心疼。宿营时帮着拾柴生火,跋涉时默默分担行囊,抽空还采摘了几种止血的草药。渡鸦众人,提起她都是“丫头不错”。
“啧,小丫头就是心软。”三叔在一旁粗声粗气地嘟囔,却也丢过来一卷软布和一瓶药粉,“快着点。”
“谢谢三叔!”凡儿眼中瞬间亮起光彩,她席地而坐,将小鸟轻柔地放在膝上,一点点清理伤口周围的血块和污渍,撒上药粉时,小鸟痛得瑟缩了一下,凡儿立刻停手,指尖极轻地拂过雀儿颤抖的脊背。
“运气不赖,遇上你了。”慕羽不知何时也蹲在一旁,右眉峰那点朱砂痣在微弱的晨光里格外醒目。
凡儿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顿,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嗯”了一声,心底却有一丝尖锐的愧意悄然蔓延,运气好的是自己才对,她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份,那是谎言堆砌的危墙上摇摇欲坠的瓦片,每一句夸赞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她抿紧唇,将包扎好的小鸟小心捧起。
变故发生在三天后一个狭窄的山坳。
前方山路拐弯处,尘土微扬,转出一队车马,双方即将交汇时,异变陡生!
“杀!”一声沙哑的厉喝如同信号,那队车夫、伙计猛地掀开车上盖着的油布,露出底下寒光闪烁的刀剑,十几道身影如饿狼扑食,刀锋带着刺骨的杀意,狠狠劈向渡鸦。
“敌袭——”慕震的反应快到了极致,他险险避开当头一剑,反手拔出腰间的厚背砍刀,“当啷——”一声巨响,格开了另一柄刺向三叔肋下的短剑。
渡鸦团仓促应战,惊呼声、怒骂声、金铁交鸣声混杂一片,对方出手狠辣刁钻,配合默契,甫一接触,便有两名汉子惨叫着倒下。
“保护丫头!”慕震双目赤红,阔背刀舞得密不透风,形成一道坚实的屏障,三叔须发皆张,一把短斧在他手中使得虎虎生风,与两名凶悍的敌人缠斗在一起,慕羽护凡儿身前,手中短弓连珠箭发,虽准头欠佳,力道也略显不足,却也逼得敌人一时难以靠近。
混乱并未持续太久,对方显然低估了渡鸦团的凶悍与实力,在丢下几具尸体后,迅速脱离战斗,退入密林深处,消失不见。
短暂的死寂笼罩了狭窄的山坳,地上躺着几具迅速冰冷的尸体,还有两名重伤的同伴在血泊中挣扎。
然而,这惨烈的一幕,仅仅只是通往地狱深渊的序章。
此后的路途,死亡如同跗骨之蛆,阴魂不散地缠绕着这支残破的队伍。每一次遭遇,都意味着减员,队伍里汉子们的脸上只剩下麻木的疲惫,以及眼底深处那冻彻骨髓的寒意。
终于,在又一次险死还生之后,队伍艰难地撤入了一个山脚小镇,小镇人流聚集,似乎暂时隔绝了那如影随形的杀戮。
“呸,这群见不得光的耗子,只敢在山沟野地里蹦跶。”三叔狠狠抹去脸上混合着汗水和血污的泥泞,布满血丝的双眼像刀子般剐向正在帮众人包扎的凡儿,“就是冲这丫头来的,把她交出去,兴许还能给大伙儿挣条活路。”
“放你娘的屁!”慕震将嘴里嚼得稀烂的草茎狠狠唾在地上,“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咱们渡鸦立命的规矩,金盆洗手前最后一遭,招牌不能砸在老子手里。”
他环视着仅存的十来个兄弟,个个带伤,血迹斑斑的布条下是狰狞的伤口。
“爷们儿!”慕震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心里发怵的,拿上你们那份卖命钱,给老子滚,渡鸦不拦孬种!留下的——”他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或麻木、或凶狠、或绝望的脸,“就把命押在这儿,护住这丫头,杀出一条通天血路来,干,还是不干?”
死一般的寂静,沉重的呼吸声在压抑的空间里拉扯着紧绷的神经,终于,一个手臂被划开深可见骨伤口的汉子,低低骂了句污秽的俚语,抓起自己的粗布包袱和那个装着银钱的小袋,头也不回地冲出客栈木门,紧接着,又有两人默不作声地跟了出去。
然而,这丝侥幸,瞬间粉碎。
未及半日,客栈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最先离开的那个汉子,如同一个被撕烂的血口袋,翻滚着栽了进来,他浑身浴血,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抽气声,用尽最后残存的气力,目眦欲裂地嘶喊:“出不去……老大,出不去啊!银子……全他娘的扔了……跪着磕头说……说跟那丫头……再无瓜葛……他们……还是……下死手啊……一个……不留……”话音戛然而止,他抓住慕震裤脚的手猛地一松,整个人再无声息。
最后一点生路的微光,彻底熄灭,剩下的汉子们眼中温度消失,只剩下绝望和凶狠。
慕震走到凡儿面前,高大身躯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他蹲下身,声音低沉沙哑:“丫头,都到这步田地了,还要藏着掖着吗?这群追着咱们屁股索命的阎王爷,到底是谁派来的?你再不说个明白,咱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给你垫了这黄泉路!”
凡儿抬起头,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滚滚而落,“他们,是轻……他们是楚大侠的人。”她看到慕震眼中亮起的光,急忙维护,“但是,灭口的命令不是楚大侠下的,一定不是,他不会……不会这样的!”
提到辨认方法,她的语速反而流畅起来,“辨认他们,其实不难,他们胸口衣襟内侧,还有袖口翻过来的地方,有暗纹,是乐器的样子,只要看到这些暗纹,就是来杀咱们的。”
“乐器暗纹?”慕震与一旁紧握刀柄的三叔目光猛地撞在一起,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境中骤然抓住一丝救命稻草的剧烈亮光。
这至关重要的情报,如同在绝望的深潭里投下了一根浮木,渡鸦不再如无头苍蝇般被动,他们在远远望见山道或林间人影时,便死死盯向对方胸口衣襟的缝隙和翻卷的袖口,寻找那致命的标记。
有了明确的目标,渡鸦的反击瞬间变得凌厉而精准,原本占尽便宜的暗卫,骤然暴露在渡鸦团拼死反扑的刀锋之下,攻势明显一滞。
然而,实力鸿沟难以逾越,楚家暗卫个个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渡鸦虽有防备,但连日苦战、人人带伤,每一次格挡都震得手臂发麻,每一次闪避都牵扯着身上的伤口剧痛难忍。
一次突围战后,凡儿抱着小苔云雀,靠在山岩后喘息,她的脸上沾着不知是谁的血,双手微微颤抖。天空中,一群苔云雀欢快地鸣叫着,排成整齐的队列,朝着远方温暖丰饶的山林飞去。
凡儿轻轻捧起小雀,走到一处背风的山崖边。山风凛冽,吹动她凌乱枯槁的发丝和染满血污与尘土的衣袂,猎猎作响。
“走吧,”她声音沙哑,“这里……不是家,活下去。”
她松开手,小鸟扑棱着还有些不灵活的翅膀,歪歪斜斜地飞了起来,在空中盘旋了两圈,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叫,终于奋力追向远方的鸟群,小小的身影渐渐融入了那片辽阔的蔚蓝之中。凡儿站在原地,望着那个越来越小的黑点,直到它彻底消失。
三个月的亡命奔逃,如同在刀尖上跳舞,身边的人不断倒下,鲜血浸透山林。最终,当慕震、慕羽和凡儿三人,被五六名鬼魅般的暗卫逼至一片断崖边缘时,这支曾三十多人的队伍,只剩下他们三个。
慕震浑身浴血,阔背巨刀拄在地上,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猛地回头,声音嘶哑地对凡儿吼道:“丫头,往东跑,看见最高的那座山没有?翻过去,六里,就是‘空蝉寺’。”
他又一把推开想要挡在他身前的慕羽,眼神决绝:“小羽,往西跑,给老子活下去!”
“爹——!”慕羽目眦欲裂。
“滚!”慕震怒吼,如同受伤的雄狮。
“呵,”为首的暗卫面罩下发出冰冷的嗤笑,“不过是一群猎兽的泥腿子,何苦趟这浑水?”
慕震缓缓直起身,巨刀被他单手提起,粘稠的血珠顺着刃口滑落,滴在脚下的尘土里,他布满血污的脸上,咧开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老子改行——”他周身爆发出一股狂暴的气势,阔背巨刀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呼啸,猛地斩向那说话的暗卫,“——猎狗!”
最后的搏杀,惨烈而短暂。
凡儿和慕羽,含着泪,在慕震用生命撕开的缝隙中,朝着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亡命狂奔。
崖边,只剩下慕震轰然倒下的魁梧身躯,和那柄深深插入泥土、兀自嗡鸣震颤的阔背巨刀。
“头儿,另一个男娃娃追吗?”
“你们两个去,不留活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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