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利娅已经和丈夫分床睡半个月了,这期间她一直窝在工作室。
不,没有争吵,也没有泪水哭叫,甚至稍稍抬高一点的嗓音都没有,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吵过架了。
这未必是好事,情绪波动过低意味着她的神经系统可能产生了不可逆的病变,但鉴于她已经活了接近五百五十年,这具身体即便有一部分开始罢工她也觉得情有可原。
但总的来说,塞西利娅认为自己不起波澜的精神状态主要是被动修行的成果。
毕竟,在这段长得足以让佛陀涅槃六次的婚姻里,她丈夫曾试图复活他爹,克隆他妈,瞒着塞西利娅买了一颗星球,用来培育与人类生理特征高度相似的外星种族,且计划把死亡的亲友的意识传输移植过去(事后她才恍然大悟,难怪至少有三分之二个世纪他们的星船——“金星”的通讯一直慢的要死!),三个小孩相继死亡,一个小孩离家出走,逃跑时顺手炸烂了“金星”的一个发动机。
现在塞西利娅很难为“你他妈又偷偷动用人工子宫弄出个婴儿来了?”级别更低的事情生气了。
不过这段日子她丈夫又出现了点精神躁动的不祥征兆。
比如,她最后一次在卧室睡觉的那天,她丈夫卢西安从后面搂着她,一手扒拉她的头发,其专注程度好像在做微创手术,但实际上他只是在确认塞西利娅有没有白发。
五百多年前,她和卢希安在距离二十八岁还有一个月,人生的第一万天时做了□□改造手术,效果好得惊人,自那之后他们再不会变老,永远停留在一个对青少年而言已经可以去死但在有贷款在身的人看来脑子还没长出褶皱的岁数。可也许每二十年一次吧,卢希安都会进入一个对手术效果十分怀疑的焦虑期。
塞西利娅感到他的手指终于停顿,但很快又重新动起来,逆着发根,很明显,他打算反方向再扒一次。
她感觉自己搞不好在长出第一根白发之前脑袋上首先会出现秃斑。
塞西利娅稍稍掰了一下卢希安扣在自己腰上的胳膊,没掰动。
“怎么了西西?”卢希安稍微侧了侧身体,去看塞西利娅的正脸,结果上来说他半趴在了她的身上,很精准地压住了她的肺。
“我在想,”塞西利娅挣扎着从他身体下挪出来,“我在想,关于这次的一万天纪念日,你看不是快要到了吗?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顺带一提我真的——真的很需要个有自我清洁功能的浴球。”
“哦,”卢希安感动地叹息,趁机哐哐亲了两口塞西利娅的脸,“你太贴心了宝贝,但不用为我担心,我当然早就有了主意,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塞西利娅脸刷地一下白了,比刚刚肺被顶了一下时还要白。
上次卢希安的“一定不会让你失望”是一台占地面积堪比半头大象的机器。
他从一种名字像是喉咙卡痰一样的智慧种族手里买的,它们非常聪明,也非常迷信,机器四周还装了一圈祭司模型,每次发动机器,这些小祭司就会往管道上撒圣水,中途还要停顿几分钟要小费,因为它们发现迷信仪式是旅游项目的一个重大看点,于是非常聪明且务实地把讨小费的动作加入祭祀步骤。
而这机器的真实用途则完全超乎了人类的大脑——将智慧生物意志转移到植物上来一场吸风饮露的冥想。
总而言之她丈夫花掉“金星”大约十年的维护费买了一台可以转生植物的宗教用具。
“前几天温室才种了花生,我们可以转移到紧挨着的两粒花生仁上,再经历一次生命的诞生。”卢希安满面春风地说。
“两粒花生仁。”塞西利娅复述这个词,声音平淡如水,足以见得她的精神已经跨入了超凡脱俗的境界。
不过她还是严词拒绝了,并且连上超光速网络去看有没有退货渠道。(没有,但有一群软体人宗教学家在高价收购这类玩意儿,塞西利娅立刻和他们联系,还赚了一笔。)
塞西利娅从那时就有点警觉了,不管怎么说,人一旦开始有“不想做人”的念头那么问题就进入了一个十分严肃且哲学的领域。
五百多年的婚姻生活教会塞西利娅最重要的一件事,她丈夫的行动力高得可怕,她必须及时拉住绳子,否则说不定哪天她就会发现卢希安已经成为早餐盘里的牛油果了。
塞西利娅再三和卢希安确认,这次的“一定不会让你失望”里绝对不准动用到人工子宫、不准买卖星球、不准购入复制转移任何人的任何意志。(不,就算打对折也不准买。就算新款能转移到菌类上面也不准!)
卢希安难掩失落地答应了下来。
塞西利娅安的心还是吊着的,据她的经验,在承诺这一方面卢希安比较像童话中的巫婆,虽然确实能实现,但代价搞不好是在水里化成泡沫之类的。
可她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卢希安不再回答,只是把她抓进怀里可怜兮兮地蹭她的脸,好像他是一条聋掉的有分离焦虑的狗,而她是他的安慰毛毯。
无计可施的塞西利娅只好在纪念日来到之前找点事转移注意力,也就是说,投入到工作之中。
明天就是纪念日了,塞西利娅挑了块靛蓝的瓷片,镶嵌在破碎的雕塑眉骨上。她摆手,用手势控制照明,灯从侧上打下,雕塑被照亮。
塞西利娅后退,观察自己即将完成的雕塑,它容貌模糊,正在进行一个转身,这个转身被切做好几个瞬间,无数马赛克制成的人影相叠,人像仿佛蜕壳一般,从一层层微细变化的动作中破壳而出,一部分马赛克砖块被悬浮机器托在空中,好像那最中间的人一次又一次撞破了自己的身躯,碎片飞散。
而最后一个人,完整的,**的,样貌不清无壳再脱的人是由玻璃制成的,它无色透明的身上遍布了自己“撞碎”的瓷片的反光。
庸俗!谄媚!塞西利娅的导师在她脑子里嚎叫,给她装置作品打出F的同时还看了一眼自己的表,她和她当年的同学一直搞不清楚这位老师为什么要在手腕上佩戴这种旧地球古董机械,并且频频低头观察那落后的刻度盘。
她的导师在自传里揭露了这个谜,他写到(或者,大概率他口述他的智能助理生成了字符),旧地球上某某国某某地区的人崇尚含蓄,他们想要送客时会不停看当时的计时器———表,以示一种“我不希望你继续存在于我的客厅,啃我的硬邦邦的茶点或者什么要需剥皮的芸香科水果,往手指甲里塞满橘色的汁水,白白浪费掉我可怜又无辜的生命,但是我不能明讲,那太有损我的格调”的社交信号。
灯光盘旋,塞西利娅刚刚镶嵌的靛蓝色在这个角度下由灯光弹入玻璃雕塑的额头。
像是一滴冰珠融进了它空虚的头颅。
塞西利娅的教授继续唾沫横飞,“七岁小孩愚人节时夹在饼干中的牙膏都比你们做的玩意儿有意义!”
对不起教授,塞西利娅蠕动嘴唇,无声地向自己脑中严苛的老师解释,我现在只是在打发时间,漫长的,漫长的时间,很抱歉,但其实浪费时间才是我现在的主业,在这一方面,没完没了地打磨马赛克瓷片是最佳之选。此外,我们已经有,呃,大概四十年没有买主,或者遇见过别的人类了,而您也已死了四个世纪了。
她脑中的教授举起戴表的手,恨其不争地摆了摆,接着相当有格调地转身去吃他最爱的百香果果冻。
塞西利娅的这位恩师是被果冻呛死的,十分高寿,享年两百多岁。
“很不错的结局,对不对?”当年,卢希安比塞西利娅还早得到她导师过世的消息,并得出如此结论。
“你是说他活够了两百年,还是死于他最喜欢的那种口味的果冻?”塞西利娅问。
“当然二者皆是。”卢希安耸耸肩,然后动手往至少三个跨星际频道上发讣告,他们当时也活过了人生中的第一百五十年,五万多天,卢希安策划了许多次船上巡展,与塞西利娅的导师合作过好几回,由他来向业界发这条消息虽然显得铜臭味浓重但并不突兀。
那段时间也是他们同辈人的葬礼高发期,卢希安完全被历练了出来,什么拓展了生命的疆域啦,为无从联系的个体搭建桥梁啦,体验人生之外的人生啦,诸如此类大词信手拈来反手哐哐糊来宾一脸,砸得他们晕头转向,后面再续上连环招法,纪念展会、作品拍卖,让人感觉自己不买个大件回去都显得太不是人。
好像也就是那个时候卢希安在造船卫星下订了“金星”。
灯光继续转动,塞西利娅看着没有眼球的玻璃人像发呆,卢希安当年是怎么说服她登上“金星”的?她脑子里有辅助记忆体,不应该回忆不起。
去看黑洞吞噬恒星?
去追机械生命的超空间迁徙?
去造访真正的地球?
她还是想不起来,或许优先级没设置对,这次纪念日之后,自己该好好整理一下记忆体了。
对,靠这个能让她接下来的半年有事可做。
他们活得太长太久,并且也会更久更长地活下去。
工作室中响起提示音,整个空间变暗,马赛克雕塑群的头上浮现出23:30的投影数字。
自二十七岁之后,塞西利娅与卢希安不再过生日,而二十八岁从未到来,永远永远。
如今,他们只庆祝人生中的每个第一万日。
而明天,也就是三十分钟后,就刚好是第二十次的一万日。
塞西利娅换下工作服,选了一件稍微正式一点裙子。将好容纳一人坐下的助行仪来到她面前。她抬眼望向跳变的投影数字,她还有二十五分钟。
有些太充裕了,塞西利娅拨了拨手让“金星”撤回助行仪,她准备走去休息室,去见自己的丈夫,去赶赴一场永无止境的只有两人的祝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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