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的投影被换成墨蓝的夜空，临近午夜，灯火沉睡，只有斑点星光。
而离开母星前，卢希安拷下了他们居住区域一年的监视录像，在后面的四百年于他们走廊上轮番播放。
虽然他偶尔也会替换成电影的片段（来自他做制片人时翻拍的旧地球电影），但总的来说，看见大猩猩爬帝国大厦或者内衣外穿肌肉男肉身搏击陨石的概率还是相对比较低的。
塞西利娅脚踩缝隙夹有青苔的砖石，缓缓向上，小道旁的树丛飘来秋海棠的气味，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夜晚来自于四个世纪前那一年的初秋。
九月，天秤座的季节，他们离开前，在地上最后的几个夜晚。
于是冥冥中地，她意识到他丈夫会在这个纪念日挑选具体哪一天，她向前走，找到树丛之间几朵千日红，而在盛放到快要颓败的花朵上方，树影之间的一个空隙，视线从中穿过，那里面有一片河岸。
初秋的午夜，年轻人们，真正的年轻人们，他们围在河川旁，醉醺醺地唱歌，吃烤的要么太焦要么根本没熟的鸡翅，喝酒，往酒里掺烧烤佐料，喝一半洒一半在同伴的衬衫上，而其中一两个正在摆弄烟花，比划着想打到彼此身上。
那天，卢希安和塞西利娅一起挤在叶从之间，窥探这已经喝倒了一大半，另一小半马上就要点个人助兴的宴会。
年轻人夜游是不需要理由的，在这个年纪，睡在自己的呕吐物里，或者冲进邻居家绑架一只玩具熊往这可怜的棉花填充物嘴里灌潘趣酒也不需要理由。
而他们呢？当时他们为什么到了午夜还在外面闲晃呢？塞西丽娅望着这河岸最有秩序的一角，一群飞蛾，它们围绕露营灯形成一个环，安定地盘旋，徒劳且十分有节奏地撞击灯泡，这些人类从旧地球带来的生物翅膀略有磷光，但微茫暗淡。
哦，对了，她想。
那一天，那一天他们都不想回家，那一天，他们的长女断然拒绝了卢希安的邀请，她不会同他们一起乘上“金星”。
“不，我不要，就让我死在这里吧，人都是这样死去的，不管你如何臆想我也还是是人，和你不一样的‘人’。别再把我当做你从人工子宫里抱出来的玩具了，我亲爱的“父亲”。如果你这永远沉醉于自己的一辈子里能有哪怕一次把我的话听进去的话，我希望就是现在。不！你听懂了吗？”
他们的女儿当时已经年逾九十，他们漂亮聪慧骄傲，且理应骄傲的头生子，卢希安很不开心地发现她的皮肤开始衰老，托基因改造和调整手术的福，这个年代的人青春尤为漫长，但一旦开始衰老那么就如冰棱坠地，迅速、残酷、直白到再无回转之地。
“还有你，”她的女儿转向她，塞西利娅注意到她眼尾的细纹居然已经变得如此深刻，“西西，你要放任自己变成和他一样的怪物吗？”
他们的长女有些恶作剧式的爱好，比如玩弄词汇，她明知道卢希安常常混迹于年轻人中，极其讨厌与他实际年龄相符的称呼，因此她偏要叫他“父亲”，而塞西丽娅则总是对自己过于年轻的外貌感到尴尬，那她给自己的母亲的日常问候当然就是“西西”。
“哦，我真蠢，干嘛问这个，我早该学到，你永远都站在他那一边。每一次！“
他们都颇受打击。卢希安打从心底觉得宝贝女儿还处在逆反期中，他定义的这个逆反期已经维持了八十年。
而塞西利娅的沮丧在于她明白女儿心意已定，而且定下的时间比她想象得还要早许多，可自己的丈夫恐怕要对女儿的回心转意一直心存幻想。
这幻想将持续到其中之一死去为止。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又一个年轻人冲上来争夺烟花，塞西利娅想起来，就在这个树丛之间，卢希安揽了揽她的肩膀，眼中闪烁着蠢蠢欲动。
塞西利娅心中警铃大作，她知道卢希安又进入那种“我今天必须要来这么一下子”的状态。
而要怎么解释她丈夫的“来这么一下子”……这么说好了，如果存在世界爆炸的按钮，这状态下的卢希安绝对毫不犹豫地按下去，甚至塞西利娅怀疑他会把按钮抠下来打音游。
卢希安在压低了声音，“西西，亲爱的，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先去买一扎酒，嗯，你外套最好也脱下来给我，我放回车上————”他兴致勃勃地述说让他们两个混入其中的计划。
塞西利娅迅速按住他的手，大拇指使力掐他的虎口，这通常是闭嘴的意思，有时他们参加完拍卖会，卢希安挨着塞西利娅的那只手要明显地比另一只手大一些，被掐肿的，否则他就要拍下十几组旧地球二十一世纪初的服务器开盲盒，之后“金星”的中枢运行速度会大降五个月，只为考证一张金发女人暴哭吼猫的图片到底来源于哪。
“嗯？怎么了西西？”卢希安反手抓住塞西利娅的手，直勾勾地望着她的双眼装傻，他的脸很漂亮，金发碧眼，轮廓分明，还有点不知道哪里来的忧郁气质，这让他不论装傻还是装可怜都杀伤力非凡，塞西利娅都不知道这说明他是真的非常想吃没烤熟的鸡，还是急需一管烟花，拿来扫射几个小年轻以排解自己被女儿赶出来的忧愁。
塞西利娅很自然地预想到第二天早上的几个可能，要么送卢希安医院洗肠，要么因为丈夫烧伤几个陌生人而被拉走做笔录。
于是她再一次反手，把卢希安的手摁下去，用一种半哄半命令的语调说道：“亲爱的，你忘了我们为什么来这里了吗？我们还没有找到天秤座呢。”
那天，被孩子抛弃的夫妇俩为自己找了个稍微没那么丢人的游荡的理由，他们要找个位置拍下天秤座，把立体影像带上“金星”。
他们出生的这个星球的节律转速与旧地球相似，坐标也相差不远，人们发现它时欣喜若狂，毫不迟疑地把熟知的一切都移植过来，并奢侈地挪用了“地球”这一名称，自那之后，人类早已荒芜了的被毒海与风沙掩埋的母星被更名为“旧地球”。
此“地球”富饶且丰盛，唯一的美中不足是没有月亮，它因此显得孤独，但在它的晴夜里仍能用肉眼观测星座，这复刻世界中唯一的真货，多少算的上点弥补。
当时，卢希安与塞西利娅已经拍下了十二宫中的十一个星座，还差天秤座，其实它在七月就会出现，但天秤座本就相对暗淡，他们尝试了几次都不满意，直到临出发前那一天。
现在，四个世纪已经过去，今天的塞西利娅抬头，望向那她检查过无数次的复刻的夜空，果然还是一无所获，正如那一天一样。
她离开树丛，继续往前。
距离十二点还差十五分钟，塞西利娅来到休息室，她的丈夫正在倒红酒，两只酒杯中央是一只小小的被金丝绒缠绕的礼盒，而休息室的墙上放着一部两人都看过了无数遍的电影，此时此刻已经快到结尾，男主角淋着暴雨中被情敌揍了一拳。
比塞西利娅迈入房间的第一声脚步还早，卢希安抬头，他微笑，下眼睫弯起，拖住青碧色的眼睛。
“西西，我就猜到你快要来了。”
卢希安拍了拍沙发，塞西利娅在他身旁坐下，卢希安立刻把她搂进怀里，他下巴贴着塞西利娅的发顶问她：“你见到浴球了吗，洗完澡之后它们会舔干净自己的身体，就像猫一样。”
“我待会儿才洗澡。”塞西利娅说完抬手扳开卢希安的脸，制止他闻自己的头发。
卢希安笑了两声，满足，且腻人，“很可爱，我想你会喜欢。”
塞西利娅点了点头，接着她指着那只丝绒礼盒问：“那这又是什么？”
“到十二点你就知道了，仙度瑞拉。”
糟糕的比喻，仙度瑞拉自己很清楚十二点魔法会消失，奇迹也会消失，但塞西利娅没有说出来。
她望向正在放电影的墙，男主角在慢放中倒了地。
他们都很清楚接下来的剧情，画面飞旋，男主角与女主角开始回忆，如果在那一天、那一天以及又一个那一天他们接受了彼此，那么事情就不会落到如此田地。
接着电影的主人公们来到工地，站在水泥里。
有时候塞西利娅也会想，假如，假如那一天他们见到了天秤座，那一天他们去了河川旁，或者那一天他们的女儿上了船，以及更多更早的假如，譬如没有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奇迹般的手术，没有魔法一样永不衰老的身体，就那样平常地正常地死去了，如他们的亲人友人那样死去了。
那么她和卢希安哪一个会先离开，他们是会更幸福？还是更痛苦？
又一波水泥从上方注入，淋在男女主人公头上，他们发誓、拥吻，并且很快就要在亲吻中被封死在这水泥柱里。
塞西利娅与卢希安沉默地看着这一幕，她记得自己曾为这一幕哭泣过，精确到多少次、哪一年、哪一刻，但辅助记忆体无法复刻泪水，她已经很久没有流过泪了，她不知道自己这不会衰老的身体是否还有这个功能，因此她现在只能一言不发。
电影中的两人彻底沉入水泥，十二点的提示音同时响起，卢希安拉开礼盒上金色的丝绒。
一瞬之间，整个房间的色彩被撤去。
休息室的天花板破开了一个洞，就像当年那个树洞一样，之中铺满星空，塞西利娅与卢希安的身体被抽了起来，浮在空中，被飞快被吸入那个洞里。
人的肉身如果飞入太空将瞬间被冻结，血液气化，灰飞烟灭。
很神奇地是塞西利娅却觉得这并不是个坏结局，他们活得那样久，久到恐怕已经已经不能被称为是人，这样迅速、利落、没有痛苦的、没有人独留的结束难道不是个奢求吗？
但是卢希安在“太空”中又一次搂住了她，他笑着示意塞西利娅望脚下看，那里有一颗巨大的云雾笼罩的蓝色星球，一艘金白相间的飞船正在离开环形的航线，挣脱星球重力的束缚。
他们的“金星”。
“我买到了我们出发那一天的卫星录像。”卢希安说，“我就想，嗯，这个时候关掉重力系统要更合适一些。”
然后他抬手，指向他们头顶的某处，那里有几颗比其他星星更亮一点点的星，只是更亮一点点，仿佛夜晚中的飞蛾一般的星。
塞西利娅认出了那个形状，四百年前他们在找的那个形状，她有时候真的恨这个人，但这个人也一样对那一天念念不忘，这广阔又荒芜的世上，只有这个人会和她一样总是忍不住抬起头去找四百年前的那几颗星星。
并且，妄想着如果找到了是否会有什么不同。
卢希安擦掉塞西利娅脸上的泪水，用他最温柔的声音说。
“看呐，西西，是天秤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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