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有四个士兵牺牲了。
刘恒昌单手接过方团长递来的遗物,一件洗干净的军装,那封家书被塞进了离心脏最近的口袋。他对着他还有他哥哥曾流过血的那座山头深鞠躬,空荡荡的右袖管被山风掀飘起来,显得格外的单薄,因为鬼子的轰炸他少了一只胳膊,好在处理及时,他还活着。
我在人员名单上用笔将他们的名字和对应的那一栏划去,我以为我习惯了流血牺牲后不会再有什么波澜,可我看着其中一个同志的记录:轻伤,轻伤,安好,安好,重伤,昏迷,再到牺牲,被划去名字,两行温热的泪如雨点般不受控制地砸下来。
我认得他的,他昨天还清醒回来操着一口山东口音的调调和我讲话,问我是不是外面在下雨,问我手上怎么缠着布条,是不是累了……
他现在睡着了,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那晚交班后,我没有直面他的死亡,但我仍清晰的知道整个过程,人咽气之后,温度是从胸口开始一点点变凉的,然后再是四肢。
霍山也不止一次说我的脾气秉性和林佑安越来越像,有时候犟的牛拉不动,待人接物还冷清清的不愿讲话。
一开始我也觉得佑安这样和同志们太有距离感,可是越走近她的生活我就越能明白这样做法是万般无奈下的“明智”
她面对的是最鲜血淋漓的那一面,是生命将要消亡的呜咽和痛苦的悲鸣,做的是穿梭在死神股掌之间抢人的事情,我是战损记录员,看到更多的是“已成定局”而佑安的生活一直是悬浮着的,充满了模棱两可。
他们可能会活下来,会活下来吗,一定吗,这个手术一定会起作用吗,真的吗……她需要不断的反问自己,把死亡率拉下来,但这是战场,一定会有人流血,牺牲。
她必须坚强起来,谁都能倒下但她不能,她是医务主任,可人心是肉长的,看着战友一个个倒下怎么会不疼,于是她便将心缠上刀子不准别人靠的太近。
佑安,你只是怕分离时太痛,对吗。
战局逐渐变得白热化。敌人显然不愿意善罢甘休,试图让我们吐出好不容易才咬下的硬骨头,为进一步牵制日军,129师第386旅的第772和第16两个团主攻榆社县城,计划通过坑道作业爆破日军碉堡,摧毁防线。
快进入十月,早晚两头冷的更加厉害,但中午依旧是炎热,我们只好一会短袖一会长袖的来回换,几个年轻战士实在没耐心和老天爷玩拉锯战,就学着藏民同胞将半边袖子脱了挽在腰上,没几天就被方团长发现,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哦,外加写检讨。
方团长后来私下里问过我关于那天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他瞧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也没追责,还给了我个特殊任务——临时翻译官。
还是一对一的那种,专门面向田中子君。
“田中曾任军部参谋助手,后因风湿骨痛被调度到后勤部。”方团长面前的桌上整齐地叠着几张日语口供,字体小又挤密,犹如群蚁排衙“都说术业有专攻,我想派你去和他沟通沟通,就当做是增进两国友谊……”
那张桌上还放着前阵子被霍山“遣送”回来的零食,巧克力的包装纸返油严重,看上去腻得慌。
田中子君在隔壁房间里整理内务,我别过脑袋,看他笨拙地跪在地上用手不停地捏被子的边角试图让它规整些,在我隐秘注视下,他成功的把“豆腐块”叠成了“豆腐脑”。
方团长抻直了脖子往房间的方向探,在看见那软塌塌的被子之后古铜色的脸皱在一起都快变成个囧字。
哎。任重道远。
他从风衣口袋里夹出一根散烟,想点,看了看我,又默默收起来,补充一句“他还有待提高。”
“您说的是哪一方面?”
“每一方面。”他哭笑不得。
我觉得方团长不是生气,是没招了。如果没记错的话,十天前我路过这里时就看他在教田中叠被整理内务,结果到现在豆腐块还不成型,合计那大|日|本|帝|国的士兵都不会叠被子啊。
再看他写的那“口供”我真希望自己从来都没学过日语。为何一个土生土长的日本人能把自己母国的文字写的跟道士画符一样。
方团长给他也是在给自己找借口。他眼镜被机枪打碎了,没人会修,晕头转向的字写的难看你就多多包涵吧。
我端着那几张纸离开指挥所,按方团长要求找空闲时间破译。
时运不济,刚走出没多久就和被打发到后院拔草的田中撞上了,他看见我就像看见了什么大领袖,停下手里一切的工作忽地窜起来,身上的土和草屑崩得三尺高,接着就是一深鞠躬。
他手里还攥着两颗杂草,根须迎风飘摇。
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个人……
林佑安请了霍山来帮我们修窗户,用木板把原本镶玻璃的地方钉死,他头上的绷带已经解开,伤口被粗针大叶地几针缝合好,还和我们一顿炫耀说这可是英雄的功勋。
穗儿满脸的赞美,林佑安在吐槽新手卫生员缝合技术有待提高,作势要上手拆线重缝,给霍山一个大老爷们吓得直接从窗户钻进屋里去了,战地手术可是不打麻药的。
缴获的奴夫卡因非常有限,林佑安当然不会做这么浪费时间浪费物资的事情,见霍山躲得比兔子还快她就带着穗儿去记录伤员情况了。
这往常是我的任务。
霍山拿着一指厚半尺见方的木板在那破烂的窗框上比量几下,按住,腾出一只手示意坐在门边的我帮他拿钉子。
见我双手托腮地盯着一堆纸出神迟迟没动,霍山放下手头的东西,自认为非常帅气地跳下来绕到我跟前,眯起眼睛“破译电码不是隔壁破译员的工作吗?”
我举起纸贴近他眼前“不是电码,是日语,那个四眼儿写的,团长让我翻译。”
面对眼前乱码般的鬼字,霍山实在遭不住,眼睛都看的不聚焦了连把那纸拍开,揉揉自己的太阳穴。
“我靠…狗绑饼子都比这鬼孙写的好看……”
哼。可不是吗。
外面在钉钉子,屋里尘土飞扬待不得人,我只能拿书垫在膝盖上写译文,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这四眼仔的字真是丑出一个新高度,都快赶上玛雅人象形文字了,我琢磨半天才译出了两张,然而还有五张在等着我。
翻译出来的两张中是一些关于他的身世介绍,家里如何因为贫困受难,他为了钱财如何参加的皇|军,还有关于狮垴山阻击的日军轰炸计划,毒气部署,遇到生涩难懂的专业词汇我就去翻字典,努力组织语言将那些至关重要的线索记下来。
草纸受潮了经常几张空白的夹在一起,我用水润湿手指一点点将它们搓开。
我一直都知道,受到千夫所指的应该是日本的军国主义和战争的挑起者,那些滥杀无辜的禽兽,而不应该是普通的平民,战争的受害者。
可是田中子君真的就是无辜吗?他能那么详尽至极的写出日军的种种暴行,甚至精准到预计杀死的人数以及具体使用多少的弹药,这些不就是他一手策划的吗?
那些子弹,毒气弹,其中就有夺去王满仓性命的,害得刘家兄弟天人两隔的,划伤霍山额头的。我怎么能说服自己他是无辜的。
这句话怎么可能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我不想再翻译那些满怀虚情假意的忏悔书,坐在那门槛一坐就是一个小时,没再落笔。
不知道过了多久。霍山还在跟那扇破窗斗智斗勇。
“工作先放放,检查一下手腕。”
佑安已经核对完信息,拿了绷带和夹板站在我面前,身体挡住了阳光,我不得不顺从地放下纸笔,挽起右手边的袖子递到她面前。
近些天仗又打起来,伤员人数增多,我的工作量也跟着上去了,民间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受伤的右手总也得不到休息就肿的像馒头……昨天佑安就给我打了预防针,今天检查如果发现还没有好转的话就得上夹板。
那就彻底没法工作了,我不会使左手写字。
瞧她拿来了真家伙,我不敢怠慢,由她捏住我的手腕左右轻晃,按着她的旨意轻轻抓握,攥拳,检查皮下淤血。
“哟,白鸢儿你手咋了这是?”霍山手中的锤子没落下便被放在窗台上“怎么肿成这样啊,谁干的?那个四眼儿?还是哪个狗娘养的小鬼子?你上战场了?”
“班长,你注意下,文明用语……”我冲他摆手示意小声点,再让团长听见了又好罚他蹲起写检讨了“没什么事,真的。”
霍山极其不满意我这个敷衍的回答,一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子,气势汹汹地就走了过来“别没事没事的,我跟你说,要是因为疏漏被偷袭了这事儿可就大了!林主任你劝劝她啊!”
林佑安始终未插话,有条不紊地检查我的伤势。
“林主任,这时候咱就别这么冷冰冰的呗……”
林佑安被逼得没辙,将夹板和绷带往我怀里一塞,抬头和霍山正面对线“是我弄的,我来治。”
霍山嘴长得老大,足矣横着塞下整张烙馍,他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几下,憋了半天只吐出单个音节“啊?啊……”
“嗯,是我弄得……”她握着我的那只手不敢用力,尽量轻柔地去做一系列检查的动作,佑安假装是因为作难把头埋得很低,实则故意不想叫我看穿她的眼睛。
霍山脑子有些短路,挠着头往后退了两步,活像撞破了什么惊天秘密:“那、那你们先治?我去拿几个新板子。”
……
又捏又揉又是转骨头又是按筋的一顿操作下来,林佑安下了判断:骨头没事,就是筋扭伤了,虽然不用上夹板但得好好养。
我如释重负“嗯,还能写字就行了。”
我又看到横在她手腕上那条白色锈蚀状的增生,太阳光把那道旧伤照得明明朗朗。
能非常清楚的分辨出是刀割的伤口,原本利落的切口到末端时极其不自然的上挑,生硬又刺眼,可以猜到是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被人从后面抱住夺刀,她力气又大,不肯妥协地抗争,才留下这么扭曲的一条的。
“你的力气看来真的不小……”我的话另有所指。
袖子挽得高,怎么遮都挡不住那道醒目的疤痕,她没法再假装视而不见,垂着眼把脸转开,声音里难得带了点紧绷的涩意:“我知道。”
啪嗒。那几张译稿连同垫着的书掉下来,我顺着门槛蹲下身,直到与她刚刚好目光可以齐平的位置,让我看着你的眼睛,林佑安,我要看看它在想什么,你在想什么。
“你要是不喜欢,我就装作没看见,以后不会再看也不会提这个。”我发自肺腑的这样说“也不会去探寻你过去,如果那天的事情让你想到了什么不好的过往,我想道个歉,抱歉让你受罚了……”
声音大小保证只有我们两个人可以听见。
她将新绷带拉紧,打结。处理好一切,佑安准备起身,但像是被某种想法强压了回来,匆匆抬手擦去了我脸颊上的泥点。
我以为到此为止了。
“穗儿说的都是真的。”
“……是我在骗你。”
她手停在了我的脸颊上。是我之前为她拭泪的同个位置。
我打算明天再去看一遍志愿军什么的[好运莲莲]存稿可以撑住,现在每天都更新一章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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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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