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散尽,人潮渐退,河畔凉意渐生。
喧嚣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碎屑和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硝烟气味。
阿元兴奋的劲头还没完全过去,小脸依旧红扑扑的,一手还紧紧攥着开元那片已然变得灰扑扑的雪白袖角,另一只手则举着那串没吃完的、糖壳已经开始融化的冰糖葫芦。
“神仙哥哥!你看!我的灯飘得最远!”阿元指着河心那早已分辨不清的一点微弱光芒,语气里满是骄傲,仿佛那是他亲手取得的什么了不得的战绩。
开元面无表情地抽回自己的袖子,指尖微不可察地拂过那片皱巴巴的污渍,一道清冷的微光闪过,布料瞬间恢复如新,纤尘不染。他懒得理会小屁孩的傻话。
阿元也不在意,注意力很快被手里化掉的糖葫芦吸引,“哎呀,黏手了!”他试图舔掉手指上黏腻的糖浆,结果越弄越糟。
开元瞥了他一眼,随手从袖中取出一块素白的鲛绡帕子,抛到他怀里。
阿元像是得了什么宝贝,拿起那质地柔软冰凉、还带着极淡冷梅香的帕子,惊叹地“哇”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擦了擦手,然后……十分自然地把脏了的帕子塞进了自己怀里,还拍了拍,显然不打算还了。
开元:“……”
他也没打算把已经脏了的东西要回来。
“神仙哥哥等等我!”阿元赶紧把剩下的糖葫芦一股脑塞进嘴里,两腮撑得鼓鼓的,像只仓鼠,迈着小短腿快步跟上。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前一后,走在逐渐冷清下来的河岸。
高大的那个白衣胜雪,步伐从容,却无形中放缓了速度;矮小的那个步履蹒跚,偶尔还会被路边的石子绊一下,发出小小的惊呼,引得前面的人脚步微顿。
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错,时而分离。
走到竹林入口,光线暗了下来。阿元似乎有点怕黑,下意识地又紧走两步,小手悄悄拽住了开元垂在身侧的几根手指。
开元身形一僵,手指下意识地想蜷缩甩开,但那孩童手心温热柔软的触感,以及一点依赖般的颤抖,让他那几乎是本能的动作顿住了。
他低头,看着那只刚擦过但显然没擦干净的小手大胆地抓着他几根修长冰冷的手指。
“……松手。”他声音带着警告。
阿元仰起脸,嘴里还含着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说:“路黑……怕摔……”
开元盯着他看了片刻,那双映着微弱月光的眼睛里,有那么一丝显而易见的狡黠,但更多的还是纯粹的信赖。
最终,开元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那只小手牵着,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既没有甩开,也没有回应。
阿元得逞地偷偷笑了笑,安心地跟着,甚至开始小小地晃荡起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直到回到草庐院门口,阿元才松开手,蹦跳着先去推门,嘴里还嚷嚷着:“竹翁爷爷!我们回来啦!烟花好好看!”
开元站在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几根似乎还残留着些许温热和糖渍的手指,指尖微动,一缕极细微的仙力流过,将那点痕迹抹去。
月华透过窗棂,在地上洒下清冷的光斑。
开元步入静室,他行至那张铺着粗布褥子的床榻边,并未宽衣,只是倚坐在榻沿,准备打坐调息。
阖上眼,神识内敛,仙力如冰河流转,试图将方才外界所有的喧嚣、色彩、以及那小儿叽叽喳喳的声音尽数摒除在外。
开元维持着闭目养神的姿态,如同一座冰封的玉雕,沐浴在冷清的月光下。
窗外,隐约传来竹翁低低的呵斥声和阿元压低了嗓子的、不服气的辩驳,似乎是为了那根糖葫芦棍该扔哪里的小事。
夜渐深。虫鸣复起。
开元听见门外又有了动静。
阿元抱着个缝得歪歪扭扭的小布枕,光着脚丫,啪嗒啪嗒地站在开元仙祖暂居的静室门口,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小声嘟囔:“神仙哥哥……我、我有点怕黑……竹翁爷爷打呼噜好响……”
闻言,开元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冷声道:“所以呢?回去。”
阿元缩了缩脖子,却没走,反而又往里蹭了半步,声音带了点可怜巴巴的哭腔:“……外面好像有奇怪的声音……像是大老虎在挠门……”
自然是假的。但这孩子撒起娇来,有种天生的、让人难以硬起心肠的执着。
开元眉心微蹙。他神识稍放即知,屋外除了风声虫鸣,别无他物。这小儿……
他正欲再次斥退,阿元却像是得了什么默许似的,抱着小枕头哧溜一下就钻了进来,熟门熟路地爬上空着的半边床榻。
“我就睡一点点地方!保证不乱动!”阿元飞快地把自己塞进靠墙的里侧,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小鼓包,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纹丝不动的开元。
室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开元继续调息,试图无视榻上多出来的那个小鼓包和那双存在感极强的眼睛。
不过多时,孩童清浅而均匀的呼吸声,还有那身上淡淡的、阳光和草木混合的干净气息,悄然弥漫开来。
与开元周身冰冷的仙气,以及记忆中那些血腥、阴谋、梦魇的气息,截然不同。
榻上的小家伙似乎真的睡着了,蜷缩成小小一团,呼吸变得绵长,怀里的破布枕头被抱得紧紧的,嘴角还无意识地咧开一点,像是做了什么美梦。
与他平日叽叽喳喳、活力无限的模样判若两人。
开元沉默地看着,眸光在黑暗中晦暗不明。
最终,他起身,打算去屋外静立一夜。
就在他经过榻边时,睡梦中的阿元忽然咂咂嘴,含糊不清地梦呓:“……神仙哥哥……果子甜……下次……带你去摘……”
伸出的脚还无意识地蹬了一下,差点踢到开元雪白的衣摆。
开元脚步顿住。
他垂眸,看着那截伸到床沿、沾着点泥灰还未洗净的小腿,又看看孩子毫无防备的睡颜。
片刻后,他极轻地冷哼了一声。
却并未再往外走。
而是转身,在那榻沿极其边缘的地方,拂衣坐下,重新阖上眼,继续他的调息。
晨光熹微,透过简陋的窗棂,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开元仙祖率先睁开眼。
他依旧保持着端坐榻沿的姿势,如同一尊被晨光镀上浅金边廓的雕像。
一夜静坐调息,竟驱散了梦魇带来的疲惫。
他眸光微转,落在身侧。
阿元睡得四仰八叉,早已踢开了大半被子,一只脚丫子甚至毫不客气地搭在了他雪白的衣摆上,留下一点浅浅的印子。小家伙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破布枕头,嘴角亮晶晶地淌着点口水……
开元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截碍眼的脚丫子和衣摆上的痕迹。
若是往常,在无妄宫,若有任何污秽之物胆敢近身,早已化为飞灰。
他抬起手,指尖仙力微凝。
然而,那微光只是闪烁了一瞬,便悄然散去。
他并未将那脚丫子掀开,也未净化衣摆,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拈起那截衣摆,仿佛拈着什么极其脆弱又碍事的东西,缓缓地、尽量不惊动任何事物地,将自己的衣袍从那只脚丫子底下抽了出来。
动作轻缓得与他平日的作风截然不同。
做完这一切,他正要起身。
“嗯……”阿元却在此时发出一声含糊的呓语,揉了揉鼻子,翻了个身,一条胳膊又无意识地甩了过来,眼看就要砸到开元腿上。
开元身形微顿,在那条小胳膊落下之前,已无声无息地站起了身,立于榻边。
阿元的胳膊扑了个空,落在床褥上,咂咂嘴,又睡熟了。
晨曦落在他毫无防备的脸蛋上,绒毛清晰可见。
开元垂眸看了他片刻,目光掠过那歪扭的枕头和踢乱的被子。
他什么也没做。既未替他整理,也未再有其他举动。
只是转身,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静室。
门外,竹翁早已恭敬等候,见到开元出来,连忙躬身。
开元并未看他,只是淡淡丢下一句:“今日的清心茶不用备了。”
竹翁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反应过来,连忙应道:“是!小老儿遵命!”
开元的身影已消失在竹林晨雾之中。
竹翁站在原地,看着静室的方向,脸上缓缓浮现出一种复杂而又了然的神色。
仙祖他……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日上三竿,阳光明晃晃地晒透了窗纸。
阿元是在一阵食物的香气里迷迷糊糊醒来的。他打着哈欠,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只觉得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踏实,连梦里都是暖烘烘的。
他揉着眼睛坐起身,发现身边空空如也,那个好看得不像话的神仙哥哥早就不见了。被褥被他蹬得乱糟糟,那个破布枕头也被抱得变了形。
“神仙哥哥?”他含糊地喊了一声,没人回应。
阿元挠了挠睡得翘起呆毛的脑袋,趿拉着鞋子跑出静室。竹翁正在外间小灶旁忙着熬粥,热气腾腾。
“竹翁爷爷,神仙哥哥呢?”阿元扒着门框问。
竹翁回头,脸上带着一种阿元看不太懂的、有点复杂又有点好笑的表情:“仙……呃,你那位神仙哥哥,一早就去林子里了。”
“哦……”阿元有点小失望,但很快又被粥香吸引了,“他吃早饭了吗?”
“未曾。”竹翁摇摇头,将一碗清粥和小菜放到小桌上,“阿元,昨日夜里……你没打扰到……神仙哥哥休息吧?”他问得小心翼翼。
“啊?”阿元捧着粥碗,一脸茫然地回想,“没有啊!我睡得可好了!神仙哥哥肯定也睡得很好!他都没打呼噜!”
竹翁:“……”罢了,这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
阿元呼噜呼噜喝了几口粥,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碗就往外跑:“我去找神仙哥哥!他肯定没吃早饭,会饿的!”
“哎!阿元!别去打扰……”竹翁没喊住,只能看着那小身影一溜烟消失在竹林小径上,无奈地叹了口气。
阿元轻车熟路地跑向竹林深处他平日最爱玩耍的小溪边。果然,远远就看见那道雪白的身影蹲在水边,望着潺潺流水,不知在想什么。
“神仙哥哥!”阿元欢快地喊着,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跶过去。
开元并未回头。
阿元毫不在意,凑到他身边,仰着小脸:“竹翁爷爷说你没吃早饭!不吃饭会肚子痛的!我们回去喝粥吧?竹翁爷爷熬的粥可香了!”
开元终于垂眸瞥了他一眼:“我不吃。”
“啊?不吃饭怎么行?”阿元皱起了小眉头,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样,“那你饿不饿?我……我再去给你摘点野果子?昨天的可甜了!”
说着,他竟真的转身就要往林子深处跑。
“站住。”
冰冷的声音阻止了他。
阿元回头。
开元的目光从他跑得通红的小脸上扫过,落在他沾着泥点的衣摆和光着的脚丫上,刚才阿元跑得太急把鞋跑甩了,也不知道甩哪了……
“穿好你的鞋。”他语气淡漠,“无事便去温习你的功课,别来扰我清静。”
阿元“哦”了一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脏脚丫,有点不好意思地缩了缩,但还是没走,眼巴巴地看着开元:“那……神仙哥哥,你要是饿了,或者闷了,想找人玩,一定要叫我啊!”
开元不再理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溪水。
阿元又站了一会儿,见神仙哥哥真的不再搭理自己,才一步三回头地、慢吞吞地往回走,嘴里还小声嘟囔:“不吃饭还不玩……神仙都是这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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