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衡笑起来,眉眼间天真洒脱,“你误会了,我杀的不是你,而是被夺舍的那个你。”
“什么意思?”庭月隐隐猜到几分。
他胳膊搭在曲起的膝盖上,腿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啊,我的使命就是压制镜灵的残魂,他夺舍一个,我就杀一个,这样他永远也走不出去。”
庭月垂下眼睫,思考他话里的真假。
长剑照影,少女眉目艳丽,脸色凝重。
原来镜子外的传言半真半假,那在镜中封印的并是不可怕的魔,而是镜灵残留的妄念。
更没想到,所谓的魔是一只万万年的老鬼,守在镜中,镇压着蠢蠢欲动的镜灵妄念。
庭月抬眸,双眼又弯了起来,巧笑倩兮,明亮动人,“那我们这些被无辜卷入镜中的人,还能走出去吗?”
“可以啊,你陪我说会话,我就送你出去。”他敞亮道,看起来离镜就像送人过河一样简单。
“这么轻松,好啊,你想聊什么,我口舌虽然愚笨,可是遇上喜欢的人,也是可以滔滔不绝的。”她笑眯眯地把剑插在雪中,走到落衡身旁,重新盘腿坐下。
雪地冰冷,白的像一页茫茫无边的纸张。
庭月与落衡一青一紫,犹如落在纸上的两滴墨汁。
“他和你说了什么?”落衡吹飞手背的落雪,笑问。
庭月怔了一瞬,明白“他”是谁,也不嫌繁琐,从入镜遇到的的幻象到他如何哄骗自己弑神的话,全都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地说了个完完全全,说得她口干舌燥,只比那以“说”为生的说书先生,还要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可见此女除了不爱练功修行,其他玩乐之事,都是非常精通。
落衡听得聚精会神,跟着她的一言一行眉飞色舞,时而哈哈大笑,时而凝思拧眉。
从始至终听完后,落衡由衷道:“你去修仙,真是可惜了。”
“……”庭月摇头,扬起下颌道:“修仙界有我,才叫人才济济。”
落衡哈哈大笑。
雪下个不停。
庭月铺开的裙摆上,落了厚厚一层,落衡把扔在一旁的伞,收了回来,递到她手旁,“给,这把伞可以遮遮雪挡挡风。”
庭月不客气地接过伞,伞柄摸来冰凉润滑,像是上等的白玉。
她又弹了弹伞面,听到低沉的咚咚声,似耳边擂鼓。
“这把伞,和我那把好像啊。”她随口道。
落衡脸上显出一丝惊讶,“这伞,要剥下上百只恶鬼的皮,炼化为伞面,那伞骨更为难得,是鬼王的第七根肋骨所造,所以,见此伞,便如见鬼王,可以号令与召唤附近的厉鬼邪物。”
“说来,这伞一般为鬼王所有,若要送,也只送给亲近之人,你是这一任鬼王的什么人?”他偏头,湖蓝的眼眸闪出一抹探究之意。
庭月惊愕不已,没想到被庭梧压箱底的红伞,来头这么大,怪不得当初百悔生见到这把伞,如此吃惊,并怕她引来什么东西,一定要收到自己手中。
庭月看一眼落衡剔透无暇的蓝眸,他一直在镜子里,不会出去,告诉他也无妨,坦言道:“这伞不是我的,是我爹的,他和鬼君袭明曾是师兄弟,后来闹掰了,这伞他不要了,就到了我手里,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鬼君?”
“就是鬼王啊,现在大家都叫鬼君。”
“哦。”
“那你呢,你是鬼王什么人?”庭月摇了摇伞,雪簌簌落下。
落衡笑道:“我以前是鬼王,现在不是了。”
庭月震惊地看着他,讷讷道:“你们当鬼王的都这么年轻吗?”
“我生下来就是这样的,很丑吧?”
他捏了捏自己的脸,流露出一丝苦恼。
庭月不太明白,“你都这样厉害了,还关心自己长得好不好看,我要是和你一样,谁敢议论我的长相,我就把他揍成猪头。”
不过,落衡的长相确实不符合世俗对美男子的评定,但也不能说是丑,可以概括为,很有个性。
落衡捂着腮开怀一笑,“正因为太厉害,除了自己,我谁也不想关注。”
庭月凝思一瞬道:“神长得也不好看,白头发绿眼睛,像妖怪。”
反正云渡也听不到她的诋毁。
“可你喜欢他。”他偏了偏头,落下一句轻如白雪的感叹。
庭月心怦然一跳,却不知道这感觉如何诠释,只轻轻点一点头,“他这人挺好的,你见到他,也会喜欢他。”
“我见过他啊,很久之前,他曾进来找过他的眼睛,哈哈哈哈,奇怪极了,现在我想明白了,他的眼睛在你这里,而你现在才来。”
“……”庭月不可思议瞪大眼睛,“你是说,我拥有神的眼睛?”继而喃喃道:“不对啊,镜中发生的都是幻境,那个云渡不是真的。”
落衡道:“这是天一镜的碎片,是遗落在人间的一片天道,它贯穿古今,与日月同寿,使你神魂回溯到千万年前,也是有可能的。”
庭月神色惊变,忽而起身,满目的白雪逼入眼眶,刺得她双眼空洞,心脏痛苦难当,她低下头,看向懒洋洋笑着的落衡,又看一眼望不到头的雪,想说什么,却如何也说不出。
那真是云渡。
她一心要离开幻境。
竟逼他献出了自己的眼睛。
她不该说他像妖怪,不该和国师说除掉这个祸国殃民的妖怪,不该抛下他得意洋洋离开。
“他……神,怎么能让人困住……”庭月似乎听见玉兰花落的声音,看见天边的云,总是来的淡淡,走的轻轻。
“略知一二……”落衡仰面,雪落在他皎白的脸上,却不融化,犹如落在一片比雪还冷的地界。
庭月转身,与他对坐,青衣旋然飘落,如同茫茫大雪中觅食的青雀。
“栎国大殿下,一降世,人间灾祸连连,被称为煞星妖异,国君也恐他有灭国之患,本想杀了他,断绝忧患,却被栎国国师拦下,从睁眼的一刻,便被囚禁在严密的封印之中,并以生母白骨镇压,那时候,他虽有神力,也挣脱不开,且他还未成为真正的正神。”
庭月怔怔道:“为什么生母的白骨,可以镇压他,他并不是天生的妖魔。”
古书记载,凡从母胎诞生之时,有妖魔之相的婴孩,取母之白骨,镇与封印之上,便可使其生生世世困在封印中,日日夜夜受压顶之苦,不能为祸人间。
落衡托腮,思忖一瞬道:“按理来说压不住,不过人心,不能按理来说。”
庭月明白过来,是云渡自己把自己当成了妖魔。
所以他不愿挣脱开封印。
想通的一霎,她心里湿漉漉,像是下了一阵雨。
“你哭什么?”落衡问。
“我没哭啊?”一滴冰凉水珠坠落在她手背,她抬头望天上看,只有徐徐落下的鹅毛大雪。
“你哭了。”落衡后撑的上半身忽而前倾,冰冷的指尖,触上她温热眼角。
庭月第一次这样伤心,伤心到没发觉自己的伤心。
她神魂在躯体中晃晃荡荡,见落衡直逼眼前,凝视他湖蓝剔透的眸子,呆呆道:“其实你不丑……”
“……”落衡眨眨眼,“你说我吗?”
“真不丑,也不吓人。”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总而言之,谢谢你啦。”
“后来呢,云渡——正神,他如何了?”
庭月眼前闪出熊熊的大火,腾空而上,很快又变成暴雨倾斜,天地间只剩汪洋大海。
“你知道啊,烧死了,那场大火烧了足足一个月,才将他烧成一具白骨,后来天上开始下雨,饱受大旱之灾的栎国,更加笃信这栎国大殿下是妖异降世。”
“后来呢?”
“起初,这场大雨是甘霖,是栎国的时来运转,后面嘛,雨不停下,不停下,你知道的,无论什么东西,多出承载的能力,就会成为灾祸,栎国子民盼望的雨,下着下着,成了可怕的噩梦,大雨淹没庄稼,淹没房屋,淹没活着的人,整个国家,变成了黑色汪洋。”
他停下来,目光安静,望着庭月越来越苍白的脸。
这雪好冷。
她抱紧双膝,下巴抵在上面,露出一双清润明澈的眸子,轻轻问:“神,去哪了?”
他真的坐在山巅之上,看着那些没有修为的生灵,在雪浪翻涌,黑云压顶的海面上,绝望的挣扎,绝望的哭喊,绝望的沉没……
“如果你是神,你会救他们吗?”落衡抬头,望向漫天飞雪,雪花一片一片,像世间的生灵,庸庸碌碌,轮回不休。
如果一个人伤害了她,她会想办法十倍百倍的报复回来。
如果一群人伤害了她,她会不多不少不亏不欠的打回去。
如果所有人……
她咧嘴笑了笑,不会有所有人去伤害一个人的事,总之,她读遍人间全部史书,从没有见过,全天下人目标一致,观点一致过,大家千奇百怪,爱好五花八门,有人爱一物,爱到掏心掏肺,却又有人对此物恨到斩尽杀绝……
所以,她不会为一群人的伤害,毁了所有的人。
“救啊,能救就救。”她毫不犹豫道。
“或许你以后真的可以成神。”
庭月摇摇头:“不能这样说,你可能当鬼当久了,只要是个正常人,都会这样选。”
“……”落衡哽住一瞬,又哈哈笑起来,“我可不是说你有大慈悲,而是你大智若愚,像你这个性子,不会困于是非红尘之扰。”
庭月眉毛一抽,“你是说我不太聪明吗?”
她怎么可能和愚字沾边,整个天合仙门,没有比她更聪明的人。
“没有没有!”他摆摆手,满脸快活,继续往下说:“讲到哪来着?哦哦,洪水淹没了栎国,神坐于上方,观众生之苦痛,心有不忍,便出手退去洪水,但栎国还是要灭亡,因为它已经存在太久太久,违背了天道无常的规律。”
庭月问:“可是,他如何成神的,他不是被烧死了……”
那句云里雾里的禅语,又是如何勘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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