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有了心疼的感觉,爱就从中滋生。
*
“这个……”他手指在雪地上,划出一个圈,“你自己看吧。”
圈住的一方雪地,变成了一面透亮的镜子。
庭月双手按在雪地上,目不转睛看向镜中渐渐荡开的画面。
是一隅黑沉下垂的天空,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颠倒的视野中,有行人快步走过,或戴着斗笠蓑衣,或举着各色的纸伞。
一个胖老太站在屋檐下躲雨,头发半灰半白,松弛的脸上带着风吹日晒的粗黄色。
她右手边扶着一串稻草扎成的草把子,上面插满一串串红色的冰糖葫芦。
愁眉不展地注视檐下落成一串串的水珠子。
“这有什么好看?”庭月看了许久,也没见这老太卖出去一串糖葫芦,侧过脸,神色满是不解。
落衡耸耸肩,“就是因为不明白,才叫你也看看,这是他在成为神前的记忆 。”
庭月只好压下满腹疑惑,继续往下看。
大雨不知疲倦的坠落。
似乎将时间遗弃,漫长的等待后,有一个撑伞的妇人,牵着一个男娃玩,淌过滚水的路面,跑到老太所在的檐下。
“嗳,糖葫芦怎么卖?”那妇人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把男娃往檐下推了推,避免淋到雨水。
胖老太双眼一下子有了光,摸了摸男娃的脑袋,乐呵道:“我熬的糖水,绝对是糖多少水,金黄透亮,咬下去甜多酸少,小孩吃了不倒牙,不粘牙,嗳,两个铜板,孩子开心一整天。”
妇人仔仔细细挑了一会,拿起最上面的一串糖葫芦,递给迫不及待的男娃,又从腰间摸出两个铜板,付给胖老太。
“这雨下个没完没了,出门都不方便。”妇人边把孩子拉到伞下,边对胖老太抱怨。
胖老太跟着嘟囔:“可不是,连生意也没得做,这一整天,光坐这里看雨了。”
妇人摇头,撑着伞冲进雨中,一大一小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雨幕中。
又过了许久,天色比之前更加黑沉。
两把描着秀丽牡丹的油纸伞,快步移了过来,伞面下是两个清秀的小姑娘。
“大妈,糖葫芦怎么卖?”
胖老太有种大生意上门的兴奋,从矮杌上起身,抓过草把子,道:“不贵不贵,五个铜板一串,小姑娘爱吃这个,常从我这买,你要拿两串,我给你便宜些,四个铜板。”
那俩小姑娘互觑一眼,点点头,左边那个从绣囊中数出八个铜板,老太捧手接过。
从草把子上拔出两串卖相最好的,一手一个,递给两位小姑娘。
“这……”庭月指着那老太笑吟吟的脸,愤愤道:“她怎么骗人,一会儿卖两个铜板,一会儿卖四个铜板。”
落衡呃了一声,习以为常道:“人不就是这样……”
“我就不这样,”庭月反驳道,“我可不会主动骗人。”
本以为这胖老太是因为天晚要收摊,才想赚一笔不义之财。
庭月连看了好几天,才知道这人就是看人的外在做生意,糖葫芦的价格最低两个铜板,最高五个铜板,碰上精明的妇人是平常价格,若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小伙子,则要高一些,高多少,要看他们的衣服质地如何。
真是把糖葫芦做出了一门大学问。
“唉——”庭月坐在雪地上,手指在雪地上乱画,百无聊赖地盯着镜中的画面。
好无聊,她这个人,受不了一成不变的生活,作为别人平淡生活的旁观者,那份枯燥的感觉,更加明显。
不过她忍住了,脑子里胡思乱想一些别的事情。
云渡之前进入过镜子中,那现在为什么不过来找她,是迷路了吗?
庭月打起盹,撑着脸颊,迷迷糊糊中,看见雪中走来一位长身玉立的男子,她惊喜睁开眼,那身影忽而随风雪流散而去,原来是梦。
她搓搓眼睛,扭过头看向身后,也是一片苍白的雪地。
顿时惊醒,落衡去哪里了!
凝目细观,只见旁边的雪地微微鼓了起来,她掐诀施法吹去那处的大雪。
雪散尽,躺在地上的落衡露了出来,他在呼呼大睡。
“……”
庭月拧起秀气的眉头,把手中的伞扔到他头顶,遮住飘飘洒洒的大雪。
又正过脸,去看镜子中的世界。
街上的雨水已经漫道人的膝盖。
已经陆续有人收拾行囊,拉起牛车,举家搬往地势更高的地方。
曾繁华热闹,比肩接踵的长街,如今潮湿阴暗,只剩下浮在浑浊水面的鸡毛碎屑。
那胖老太背着全部家当,压得直不起腰,撑开的雨伞插在被褥中,那张枯老的脸庞,快要插在滚滚流动的水中。
左手拿着草把子,上面还剩两三串冰糖葫芦,颜色有些发黑,看来是放了好多天,一直不舍得扔掉,希冀碰上个人傻钱多的,能买了去。
她慢慢走着,在雨水汇成的河流中,艰难的逆行,用草把子在前面探路,感觉下面的路,没有阻挡,才颤颤巍巍移动过去。
就这样一寸一寸前行,后面的人,携老扶幼,很快将她超越过去,离家的悲伤,让人们唉声叹气,长哭惶恐。
孩子们坐在车上,或者伏在大人的背脊上,黑黑的眼珠子,闪出好奇的光芒,有些胆小的,感受到压抑的气氛,放声大哭。
大人斥责几声,哭得更厉害,女人拿出几块糖饼,轻哄几句,哭声渐渐小了下来。
对无知的小孩的来说,生死来临的忧愁恐惧,还没有嘴里甜甜的糖果,来的具体清晰。
胖老太往前走着,身边哭哭闹闹的声音,她充耳不闻,草席卷着的家当,沾了雨水,湿漉漉,越来越重。
她呼哧呼哧喘着气。
走到王都中央,前面的人实在太多,马车后跟着马车,长队后接着长队,富贵人家,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搬的一干二净,连出行的阵势,也要大张旗鼓,开出一条专属的道路。
只怨这雨还不够大。
无法使众生平等。
老太寻了个高处,把泡囊的双腿,拔了出来,她焦急地眺望着前往长龙一样的队伍,黑眼珠子转动着,看向那些仆人抬着一箱一箱的珠宝,嘿咻嘿咻搬上华丽的马车。
忽然,她转过头,看见曾经的火刑台,小山高的灰烬被雨水冲洗干净,在那躺着一具干净雪白的白骨,白骨蜷缩身体,像小婴儿,脑袋搭在双膝上,安静沉睡。
太白太干净,不显得阴森可怕。
像一块散发柔柔光辉的玉石。
胖老太眯着粗皱的眼皮,愣愣看了一会儿,然后拄着充当拐杖的草把子,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那白骨黑洞洞的眼睛中,落满了清澈雨水,如一双眼睛,映照着大雨落下的天空,映照着哀声哉道的王都,映照着愁眉苦脸的子民。
“可怜的孩子。”
胖老太在它七步外的距离处,停了下来,妖异即使死了,恐怖的传说,也还留在众人的心中。
她擦擦脸上的雨水,斜放手中的草把子,从上面摘下一根糖葫芦,上面的糖衣,被雨水冲得所剩无几,看来是卖不出去了,于是将剩下的也摘了下来,一共四串,最少八个铜板,最多二十个铜板。
俯身,把四串糖葫芦放在脚下。
水流匆匆忙忙往前奔流,四串糖葫芦漂在水面,顺着流水,越来越远,唯余点点朱红,在绵长的视野中,模模糊糊起伏,终消失在曲折的尽头。
老太又看一眼白骨,叹息着转身离开。
庭月眼泪汪汪趴在雪地上。
云渡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啦。
神也会被烧死吗。
她两只胳膊环住雪地上的镜子,这样的话,就好像把那具蜷缩的白骨,揽进怀中。
人在巨大的悲伤下,往往会失却理智,依靠兽性解决问题。
柔软的动物试图用温暖的皮毛,给予冷却的人一点热量。
“你在干什么啊?”
落衡醒过来,听见她呜咽地哭着,趴在雪地上,抱着一堆冰冷的雪。
“云渡……变成骨头了……”庭月悲伤的难以自已。
落衡挠挠额头,“他骨相挺好看的。”
庭月扭过脸,双眼湿红,怒喊道:“你是魔鬼吗!”
“我本来就是鬼啊。”
庭月无话可说。
“哎呀,”落衡无法体会到她的伤心,见她泪水不停落下,试图安慰:“你也别难过,他是神,就算只剩下一块骨头,也能重造血肉,完完整整活过来。”
“那他怎么还不活?”泪水落到镜子上,一颗接一颗,像檐下的雨珠,串连不断,溅起一圈一圈涟漪。
“要等一会吧。”他无所谓道,“人,一旦有了心疼的感觉,爱就从中滋生——”
“什么意思?”庭月揩去下颌的泪滴,巴巴地看着他。
“你对别人有爱,别人才会对你有爱,新神一出世,就被人当成妖异,感受到的只有敌意,没有爱意,自然无法爱世人,没有爱世之心,便成不了真神,成不了真神,就救不了苍生。”
顿悟小沙弥的禅语后,庭月已经知道云渡为何无法成神。
救苦救难的神,要有一颗大慈悲的爱人之心。
“你看那老妇,既怕他,又心疼他的遭遇,给了他四串发霉的糖葫芦,这丁点善意,来自于人的爱,还有你这只小狐狸,心疼他,为他流泪,这也是爱,这一点点的爱,就能慢慢地点燃他心中的爱——”
他语调像在说天为什下雪,漫不经心,庭月却心痛的难以呼吸,哽咽道:“可是——只有一点点。”
一点点的爱,就够了吗?
唉,云渡……
“还有希望,”落衡目光盯着几乎透明的苍穹,笑道:“你给他留下了希望。”
“我?”庭月眨了眨迷茫的眼睛,她不记得有这回事。
“对自由的希望啊。”落衡感叹道。
一只像人的狐狸,有自由的人生和缤纷的天地。
人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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