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白春的苗刀劈下,柳叶闭上了眼睛,然而皮肉撕裂的痛苦却没有如期而至。扭头只见苏雾凝尚在原地,白春却连人带刀退至神像下,难不成真的是神仙显灵了?
“哥!”
随着苏雾凝欣喜的呼喊,柳叶循着同一方向看去,只见一名手握长剑的青年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方才正是他拦下了白春的苗刀。他并未回应,只将剑横至身前,剑刃薄如纸背却锋利至极,泛着寒铁特有的粼粼冷光。
白春狠狠道:“苏棠,你们黑月还真是阴魂不散。”
苏棠并无攀谈的意思,只对苏雾凝比划了个手势,似乎是某种暗语,他的目光依旧锁在白春身上。在苏棠抬手的同时,柳叶注意到他腰间坠着一枚白玉令牌,和苏雾凝那日当掉的款式别无二致。
“快,我们到屋外去,我哥说他来对付白春。”苏雾凝心领神会,携柳叶和白蜡退至道观门口。
“既然你要替他们出头,那我就先收拾你,再把他们挨个喂蛊虫。”白秋抄起苗刀,直指苏棠而来。
白春的苗刀势如骤雨,狠辣无比,又似游蛇变换自如。苏棠的剑法干脆利落,只是见招拆招,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竟丝毫不落下风。道观内刀光剑影,柳叶只觉眼花缭乱。
柳叶小声询问苏雾凝:“你们可都是黑月中人?”
苏雾凝点头:“嗯。看我哥这架势是专门为了缉拿白春来的...应该没想到我们会出现在这里。”
“难怪你会武功,又懂不少江湖术语。”柳叶叹道。“彻查简知意下落,这实际上是黑月交给你的任务吧。”
所谓黑月,便是独属官家的秘密精锐,常年不在公众前露面。大部分百姓以至官员,也仅仅是捕风捉影地知晓其存在。惟有传言道——但凡被黑月盯上,无论是一品大员还是江湖走了卒,便如陷入天罗地网,插翅难逃。
“并不是我有意不告诉你,只是上头要求我不能随意亮明身份,不过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怎么,对黑月有兴趣,想加入我们?”
“不不,我就一介草民。”柳叶连忙摆手,他只想安心做他的乡长,对这种刀尖上的工作敬而远之。
“你别紧张,我也就是随口一问,黑月可不是随便就能进去的。我和我哥是孤儿,情况特殊一点,从我记事起我们就已经被养在黑月里训练了。”
闻言柳叶微微愕然。苏雾凝性情爽朗跳脱,完全没法将她和双亲尽丧这样的不幸联系到一起。
“别在意。黑月里和我经历相似的人还有不少,大家都待我很好的,况且不是还有我哥嘛。可惜他升职后从早到晚地出任务,我们见面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苏雾凝叹了口气。
“嗯...你说他杀掉的朝廷官员究竟是谁?”柳叶抓住重点不放。
“被杀之人叫严馥,是工部侍郎,是在出游途中遇害的,行凶者并未抢夺钱财,在一刀毙命后离开。根据他随从的供词,杀人者手持苗刀,背上有蟠螭纹身,大理寺在查证后确认了凶手是白春,好不容易才将他抓捕。因为这次的被害是个官人,白春也因涉嫌多桩凶案位居皇榜前列,此事在云中闹得几乎人尽皆知。”苏雾凝解释道。
柳叶疑道:“白春南疆出身,对中原朝堂一无所知,怎么会平白无故去杀官人,这背后会不会受人指使?”
“大理寺也是这么认为的,但白春守口如瓶,无论如何也不肯供出幕后之人,因此才被押往黑月受审,却不料白春在押送途中杀了两个狱卒后逃之夭夭。随后黑月便接管了此事,由我哥负责追捕。刚刚白春连我哥的名字都能喊出来,说明他们已经交过手了。”
但愿这次能顺利拿下。柳叶心中默念,他们三人的性命全都托付在这位苏棠身上了。
白春在循环往复的交手间耐心渐失,回身便是一记狠劈。这一刀被苏棠闪身避过后,竟生生将他身后香炉劈成两半。趁白春重新起势的空档,苏棠从断开的香炉里扬起一把香灰,劈头盖脸地撒向白春。视线遭到香灰的遮挡,白春的招式开始变得凌乱。苏棠抓住白春瞬息的破绽,一剑刺穿他的肩膀。
白春的肩头顿时血流如注,他痛呼一声,被那一击的力道掀得在地上连滚了几圈,苗刀也从手中脱落。还未爬起,就被苏棠一剑抵在颈间。
直至此刻,苏棠终于开口吩咐苏雾凝:“把他捆起来。”
苏雾凝示意柳叶他们在外等候,自己踩着香灰赶到苏棠身边。这场战斗尘埃落定,原本就破败不堪的道观在一通折腾后更加破烂了,屋内一片狼籍,供桌被掀倒在地,几乎没有剩下几面完好的门窗。那些先前被放出来的竹枝蛊没有等到指令而纷纷躲进角落,如今受到白春血液的影响,又重新聚集了过来。
白春的脸因为疼痛而变形,但他仍对胜负心有不甘:“你们中原人就知道耍诈!”
“什么手段不重要,把你缉拿归案就行。谋害朝廷命官加上拘捕,够你下半辈子吃牢饭了。”苏雾凝帮腔的同时手也没停着,飞快地将白春五花大绑。完事后她又想起了被冷落已久的白秋,便蹭蹭几步将她也拖了过来绑好。白秋这会儿一言不发,看起来是连舌头都被麻痹了,全身上下只剩下眼睛能眨。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苏棠将剑一折收回腰间,显然苏雾凝的出现在他的预料之外。
“我是为了简知意失踪一案。”苏雾凝回答,随后将案件的来龙去脉全盘托出,从简知意失踪讲到追击白秋,其中也包括柳叶白蜡是如何相助的。
听到二人的名字时苏棠眉心微皱,似是有所疑虑。
苏雾凝忙不迭替白蜡解释:“白蜡虽然也是白黎族人,但她已经从良了!要不是她帮忙驱散白秋的蛊虫,我现在就是一具僵尸了。”
白蜡也从旁说道:“我前来月影国只因受人所托,现在事已办完,等连通月华乡和金边寨的桥修好自回离开。”
“所谓何事?”
“家师是中原人,数月前于西域身故,临终之际特地委托我携些旧物回中原立衣冠冢,算是全了她与故人团聚的心愿。”白蜡立在原地,声音不亢不卑。
苏棠没有再过问,目光垂落到一地的竹枝蛊上。“还请你取出白秋身上的蛊虫,有些话要问她。”
“这是自然。”白蜡走到白秋身边蹲下,二指抵住她的耳后划开一道小口。不一会儿赭蝉便从细缝中钻出,重新飞回木匣中。随着蛊虫离体,白秋麻痹的症状也逐渐缓解,已经可以讲话了。
“秋秋!你有没有伤着?”尽管肩头血迹未干,白春仍是迫不及待地关心起白秋。
“我没事。”白秋欲要挣脱身上的绳索,可再用力也只是徒劳。“这些官差怎么还不动手...还是说我们要被送到什么地方去?”
苏雾凝:“白春杀害朝廷命官,你杀了简小侯爷。论罪行他免不了秋后问斩,你下半辈子估计都得在昭狱吃牢饭了。”
白秋由惊惧转为愤恨:“那你还不如杀了我。”
白春听见简知意三字,突然扭着身体争辩起来:“不对...简知意不是白秋杀的,用蛊杀他的人是我。你们要算就算到我一个人身上!”
苏雾凝惊道:“这怎么可能?”
“在我出逃后,我的妹妹联系上了我,我们约定在长生天客栈见面,一起离开月影国。是我打晕简知意,并在房间里对他下了蛊。”
旁听已久柳叶回想起王天翼的供词,如醍醐灌顶。王天翼在送晚膳前见到了一男一女两人从听风堂走出,却没想到进门后又撞见昏迷不醒的简知意,还以为是自己看走眼了。这么说来她其实是见到了白春。
苏雾凝看上去也抱有相同的想法,但仍然对白春的说法心生怀疑。“但即便你身在现场,也无法证明简知意是你所杀。”
“那日在客栈里,他看见了我背后的纹身。他长在京城,自然知道我背了多少命案。认出我后要我离开白秋,不能由着我留在她身边继续杀人。呵...中原的窝囊废,就这点胆量还想和我妹妹成亲。”白春磨着后槽牙,看上去对简知意这个女婿相当不满。
“见我不同意,他说凭他一人就能护白秋周全,不会让她过亡命天涯的生活,敢说这话也不掂量自己是几斤几两。于是我抽出刀,按照家族习惯,这时候必须分出个你死我活才罢休。他却迟迟不拔剑,说无论死了谁白秋都会难过的。他觉得我妹妹和他一样从小娇生惯养,什么都不懂,呸!...他以为那些蛊都是由谁在炼。”
白蜡喃喃道:“白春之负责杀人,炼竹枝蛊的人是白秋。难怪刚刚交战的时候,那些蛊都围着她转。”
白春停顿片刻,继续讲道:“他又说,要是真打起来会引来客栈外面的官兵。这话有几分道理,那用蛊总行了吧。我召来竹枝蛊,让他也把蛊召出来。他却半天没动弹,哪有不养蛊的白黎族人,原来这家伙的身份完全是伪造的。白秋对他失望至极,我气不过,就把最后两只竹枝蛊用在了他身上。”
“你对他下杀手就是因为这?”苏雾凝震惊。
白春振振有词:“当然。我们父母当年就是被中原人诓骗杀害,死前留下的只有一对竹枝蛊,我再用这蛊去对付欺瞒我妹妹的中原人有何不妥?只是因为白秋对他还有点感情,我才没有当她的面下杀手,只是打晕了他,直到我们离开客栈才催动蛊虫杀人。”
“事情交代清楚了,一切罪责都是我犯下的,我要杀要剐随你们便,但我妹妹是无辜的,你们快给秋秋道歉!”白春理直气壮地说完,道观里一时鸦雀无声。
“但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苏雾凝还想辩驳,可能是觉得白春有包庇之嫌,也可能是因为不想给白秋道歉。
苏棠却开口打断了她:“白春,若你能配合调查,如实交代指使你杀严馥的人,针对白秋的判决还有回转的余地。”
白秋闻言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大声制止白春:“不要告诉他,要是把那人供出去,你就再无生还的机会了!”
白春却没有丝毫犹豫:“我说。”
苏棠附身,待白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的声音依旧平板无波,似乎这一切都不出所料:“一会儿回京的路上,还需要你再写一份呈词。至于你妹妹,她将作为简知意一案的人证被押回县衙,等录完供词会被送出月影国。”
就这样,两桩案子以柳叶都没有想到的方式被快速了结。白春将背负严馥和简知意两条人命回京受审,而白秋则洗清嫌疑,估计不到月底便能恢复自由之身。柳叶心想:这就是全部真相了吗?白春的供词虽然有所印证,但要仔细分辨的话有不少矛盾之处。但苏棠默许了这个结果,因为和简知意相比,查到严馥案的幕后推手才是头等大事。可自己一介草官,岂能对黑月办案置喙,满腹疑虑只能晚些和白蜡讨论了。
“真相大白咯,白秋就由我带回去交差吧!”苏雾凝抻了抻胳膊,却不想差点踩中一只蛊虫。“白蜡,这些竹枝蛊该如何处理?总不能晾在这道观里吧。”
“这蛊被白秋炼化,的确不能置之不理。趁它们都聚集在这,放火烧掉是最稳妥的。我方才也正打算行此事,所以收集了一些木片。”说罢,白蜡将方才打斗中削下的木屑堆叠在竹枝蛊周围,擦亮火折。
燃烧的纸片从她手中滑落,掉在木屑堆上。火焰腾地拔地而起,几乎直逼房梁。蛊群在火焰的燃烧中疯狂扭动着身体,企图垂死挣扎,发出无声的尖叫。白秋的面容也在火光中失去了血色,她面无表情地枯坐在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白蜡看了一眼枯坐在地的白秋,对柳叶他们道:“我出去看看有没有漏掉的蛊虫。”随后向道观外走去。
火光的映照下道观一片狼藉,尘灰飞扬。柳叶终于看清了道观木匾上褪色的题字——“镜水太清”,大抵是什么教派里的箴言。柳叶想着自己在三圣宫几番化险为夷,说不定真是得了道观里某位神仙的保佑,但不知这神仙尊姓大名。可惜观里的三尊铜像已经锈蚀多年,又落满灰尘,面容一个比一个模糊,更不要说底座上的刻字了。
柳叶靠近铜像,俯身拂去中间那尊底部刻字上的积灰,总算能勉强摸出个字形,写得像是“玄...微...子”。是没听说过的神仙,等下山后他一定得去打听清楚,遇事拜一拜。
将名字记下后,柳叶准备起身离开。然而当他猛地一抬头,只见白棉正衔着蜂哨悄无声息地盘柱而下,似乎是要去追赶白蜡,一人一蛇脸贴脸撞了个正着,皆被吓了一大跳。白棉哧溜一下滑到地上,嘴里的蜂哨因为摆头幅度过大被甩了出去。柳叶一个后撤,没想地上的香灰也滑不溜秋,他不由得连着后退了好几步。
退一步不打紧,但这一连串滑下来,不知不觉就到了苏棠的身边。大概是不想被他撞上,苏棠抬手抵住了柳叶的肩膀。“当心。”
从苏棠进入这道观起,柳叶就一直被晾在门边,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有机会看见苏棠的正脸。这一眼看去,他却顿时僵在原地,只觉浑身血液倒流。柳叶不曾畏惧过什么牛鬼蛇神,只当未作亏心事不怕半夜敲门,唯一做过的迷信事儿也就是清明上香烧纸钱。然而六月盛夏,竟让他见到了自阴曹地府而来的故人。
“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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