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你?!不可能,你明明已经...不在很多年了...” 柳叶喉头一紧,声音颤抖着落下。
苏棠松开抵在柳叶背后的手,后撤了一步。他似乎全然没有听见柳叶的话,朝着被五花大绑的白春走去。
柳叶不死心地跟了上去,自己是不可能认错的,因为这人分明是自己的发小...鸥阳家长子,鸥阳厦!
乾午二十二年,年幼时柳叶随祖父母在锦里镇居住,鸥阳厦则是因将军府乔迁搬来的锦里镇,将军府正对着柳家大门。彼时他的母亲鸥阳将军因在西北边关战功赫赫被封侯,家族又得先帝赐字,可谓在百姓中家喻户晓。镇上的人们总有些个想巴结着鸥阳厦去将军府瞧上一眼真人是何风采,然而他偏偏是个怕生的主,整天窝在将军府里,那些带着小心思的礼物根本送不到他手上。加上西北军务繁忙,鸥阳将军除开逢年过节都不在府上,久而久之,大家也不在聚焦喻这个小童了。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柳叶偶尔见到他一个人爬到槐树梢上,和鸟雀虫鸣作伴,不知道在发呆还是在眺望天上的星星。
“喂!你爬树这么厉害,要不要明天一起玩捉迷藏?”终于有一天,柳叶在蹲到了准备出门的鸥阳厦。
“捉迷藏?”鸥阳厦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对突如其来的邀约有些困惑,也可能是在想如何拒绝。
柳叶连忙补充道:“我和镇上别的小孩在比赛谁藏得最久,大家都希望你来,又说我们是邻居,我肯定能请到你。你能不能帮帮我?”
于是第二天,鸥阳厦慢吞吞地跟在柳叶后面加入了这场大赛,并凭借着在树顶三个时辰纹丝不动拿下了这场比赛。柳叶想要不是因为被喊回去吃晚饭,他恐怕还能再熬上大半天。
此后二人迅速相熟,后来又一同进入私塾,成为了形影不离的同窗,柳叶还由于他那时圆圆的脑袋给他取了个外号“葡萄”。也是在上将军府做客时柳叶才知道他还有一个小六岁的妹妹鸥阳泠,远比她哥爱凑热闹,牙还没长齐的年纪就跟在他们后边跑。
“阿泠太闹腾了。之前翻到了母亲的一柄佩剑,她玩得不亦乐乎,把乳娘吓了一大跳,之后库房就上了三把锁。”鸥阳厦无奈道。
“这说明她是舞刀弄剑的好苗子,没准人家长大以后也要当大将军。”
“但愿吧。”可能是这个缺牙巴小姑娘和将军的形象差了十万八千里,鸥阳厦偏头笑了一下。
“那你呢,你长大想做什么。像你娘一样征战沙场,还是像你爹一样舞文弄墨?”
“......”鸥阳厦盯着地板,沉默良久。
见对方目光快把地板烫出洞来,柳叶就自顾自接过话茬:“没想好也无妨,我前阵子还和我爹说长大后想开个烙饼铺子,气得他直摇头,还骂我没志向。我偏不服气,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烙饼怎么了,要是我这辈子只会念书,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做饭的天赋。”
鸥阳厦觉得有些道理,点了点头:“那我一定每天都来光顾你的店。”
少年时期的闲聊总是这样没头没尾,或许再过十年二人便是把酒言欢的密友。然而没过多久,锦里镇平淡安逸的生活因一场噩梦般的意外戛然而止:
乾午二十九年寒冬,为朝廷命官结党营私的源头所指,偌大的鸥阳家朝夕间轰然倒下。不论老幼,但凡沾亲带故皆被斩杀于府中,一夜内血流成河,直到翌日鸡鸣报晓之时,才在城墙上贴起了鸥阳氏伏法的告示。街坊间传言纷纷,有说此事黑月所为,猜测合乎情理,毕竟也只有这等组织能借官家之威如此行事。世人叹鸥阳将军在马背上风光无限,却一朝陷入通敌之罪,如果不是无事作死,就只能说明有一股庞大的暗流将其伺机吞噬,而这暗流从何而来又岂是市民街坊可轻易猜测的。
当年京畿满城阴云,风声鹤唳。抚扇叹息者有之,惊惧者有之,幸灾乐祸者亦有之。十二岁的柳叶知道的仅仅是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甚至还要小些的伙伴没了。他不太爱讲话,笑的时候有些腼腆……这是只有柳叶才知道的事,兴许不会有第二个人在乎。熟悉的名字被写在处刑名单的末尾,整整三张纸里那个不起眼的角落,就此泯灭在朱楼红门不见底的阴影里。
“葡萄!是葡萄吗?”
柳叶堪堪把第一个名字咽了下去,这才不顾形象地呼喊。见对方不应,悄悄安慰自己道,毕竟是儿时的戏称,不记得也情有可原,唯恐他心里萌发的一丁点期望被毫不留情地踩上一脚,自己肯定认错人了。
苏棠沉默良久,最终转过身来面向柳叶。柳叶用力地盯着对方的脸死看,眼前的青年曾经与自己一同度过垂髫之年,如今神色却相差甚远,他的眼睛里更多的是潮水夹杂着冰粒般的冷。
“你真的回来了?”即便相信眼前人是是亡魂托生,柳叶也不愿怀疑自己的眼睛。
“...嗯。”苏棠垂下眼帘,终于不再回避柳叶的问题,目光在一片阴影里闪烁不定,方才的沉默是在责问自己为何不矢口否认。
柳叶希望他说些什么,至少对不告而别做一些解释,苏棠却双唇紧闭,似乎在等柳叶先开口。
“我每年清明节,都有给你烧纸钱的!” 柳叶终于又挤出了一句。
苏棠勾了勾唇角,柳叶也觉得有点好笑。然而他的下一句话让柳叶心里一沉——“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没等柳叶答话,另一边苏雾凝见二人一直在低声打哑谜,自己隔得远没听清,遂三步两步走上前来:“你们在聊什么呢,我还是头一次见我哥和陌生人说上话,难不成你们认识?”
苏棠朝柳叶使了个眼色,将出的话转为一句客套,好像方才的交谈从未发生:“这些天劳烦你照顾小妹,她没给你添麻烦吧?”
柳叶将手一摆:“不会不会,我们合作非常顺利。”
既然苏棠是鸥阳厦,那这苏雾凝必然是鸥阳泠了,抄家时她才不过五岁,如今竟也长到这般大了,自己甚至完全认不出来。照苏雾凝的说法,她已经不记得任何作为鸥阳泠的过往了,即便她年幼时和柳叶见过几面也无缘相认。柳叶最为在意的是,抄家那年他们兄妹二人无力自保,究竟是如何从那场杀戮中存活下来的,又为何会选择为黑月做事?
苏棠扭头问苏雾凝:“这是她的毕业考核内容,你没有给她添麻烦吧?”
这回又轮到柳叶摸不着头脑了。自己只听苏雾凝说是黑月交给她的任务,怎么还成毕业考核了?
苏雾凝抢答:“不麻烦不麻烦,要是没有柳乡长,我还拿不到赏钱,赎不回我的腰牌呢。”
苏棠诧异:“你把你的令牌当了?这可是证明黑月身份的重要信物。”
苏雾凝讪笑:“嘿嘿,为了拿线索嘛。要不是我当机立断,还...”
苏雾凝正想解释,却见道观大门轰地一声被劈开,一男一女两名不速之客的闯入观内。只见男子手持一把晃眼的佩刀,目光在柳叶他们身上挨个扫了一遍,看见白春被擒拿后才将刀收起。女子的手始终搭在腰间佩剑上,似乎时刻警惕着周围的风吹草动。二人皆着便服,腰间系着白玉腰牌,牌上刻有角字,看来是苏棠在黑月的同僚。
“齐朗哥哥,祝余姐姐!”苏雾凝见到了熟人,欣喜地高喊道。
“我们方才瞧见了阁主放出的信号,不想还是迟来一步,请阁主责罚。”祝余向着苏棠将手一拱,言辞诚恳,有请罪之意。
苏棠摇了摇头表示无妨:“白春已经被我拿下,你们随我一道押送他回京交差。”
“阁主单枪匹马就把缉拿了这蟠螭,真是好身手!”齐朗附和道,又朝着苏雾凝笑了笑,“小雾凝怎么也在这里?”
“我可是受源予司委派,有考核任务在身!现在白春已经认罪,我这要带他妹妹回县长府结案。”苏雾凝指了指被绑住的白秋,白秋怨恨地瞪了她一眼。
祝余关切道:“此案了结,你可是能源予司毕业了?”
“那是自然!我苏雾凝出手,还不是手到擒来。”苏雾凝得意洋洋。
“是吗,可我记得你去年和前年都因为没通过考试被延毕了?”齐朗打趣。
“哎呀,齐大哥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那只是我运气不好,第一年在村里查案的时候关键线索被狗吃了,第二年嫌犯在被我抓到之前突然悔过自首,结果考官硬说不作数。白白耽误了。”
“那便提前恭贺小雾凝了。”你此次可打算同苏阁主一道回京?”祝余随口问道。
阁主...源予司,柳叶在心中翻来覆去地盘弄这几个字。黑月内部架构并未对外公开,但听下来有不止一个部门,并且各司其职。从腰牌的文字上看,黑月的内部似乎是以宫商角徵羽的顺序排位。苏雾凝还未结业,因此等阶是最末的羽。而苏棠的是商位,又被唤作阁主,恐怕是已经身兼重任。
苏雾凝想了想,灵机一动道:“我想去柳乡长的月华乡住一段时间!”
此话一出,几位黑月的眼睛齐刷刷地落到了柳叶身上,突然被点名的柳叶小声询问苏雾凝:“你们黑月在这里讲话,我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苏雾凝在他肩头搡了一把:“回避什么?都是自己人。况且这次你帮助我侦破此案,论功绩讲,黑月应该给你和白蜡你
赏金的。”
“赏金?”听到二字柳叶眼前一亮。
苏棠:“按规定协助黑月办案者,赏金十两。等我回京后会连同苏雾凝的食宿费用一并寄到你的乡长府上。”
“我,我真的可以留在月华乡吗?”苏雾凝不由大惊,自己本是随口一说,没有抱有多大希望,没想到居然被同意了。
苏棠不置可否:“通过考核后,你便是九道阁的正式成员,会被派往指定的驻地执行任务。我会和源予司主管禀明此事,等你的任务确认下来后再联系你。白秋留在乔湘县交给你们处理,白春就由我押送回云中。”
“太好了!”苏雾凝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
“小丫头,未来任重道远啊。”齐朗拍手道,随后和祝余一左一右将白春架起,跟苏棠离开了三圣宫。
待他们走远,苏雾凝凑过来对柳叶打趣道:“柳乡长,你是不是看见我哥打架特别仰慕他?没办法,我哥就是招人喜欢,别看他一副冷脸,其实在同僚当中很受欢迎的。”
“啊?”柳叶还是难以把苏棠和苏雾凝口中的形象联系到一起。
“他当年在黑月的追踪跟踪还有隐匿行踪的考试里可是门门满分,被尊称一代踪师。”谈起长兄的光辉事迹,苏雾凝难掩激动。
“一代踪师...哈哈哈哈。”柳叶眼泪差点笑出来了,“你们都这样称呼他的吗?”
“好了!我还有几句话要和我哥私下说,劳烦你和白蜡姐在这里看着白秋,我先走一步,在山下等你们。”说罢,苏雾凝也蹿出了院门。
看着苏雾凝远去的背影,柳叶慢慢滑坐在三圣宫门口的石阶上,清晨山间的薄雾尚未消散,清风拂过残破的院门。柳叶深吸了一口气,对于苏棠,他心中仍有疑团未消。若是介意自己知晓他们兄妹从前的身份,苏棠要求他回避也是理所应当,可他又放心地苏雾凝留在月华乡...难道苏棠其实是在顾虑别的事情?
除此之外,苏雾凝通过了结业考核,就会正式地成为黑月的一员,往后免不了还要和白春这样的穷凶极恶之辈交手。苏雾凝虽然机灵,也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未必有把握让自己次次全身而退。苏棠身为阁主,想必已经对黑月的差事了如指掌,那他还会放心苏雾凝留在黑月吗?
更令他在意的是鸥阳家旧案,倘若真是黑月奉旨抄家,为何偏留下了他们兄妹二人?知晓一切的苏棠又是心甘情愿地留在黑月做事吗...还是说他其实早有计划。自己作为朋友,要怎样才能从旁协助?
晨雾涌动,潜藏着数不清的暗流。柳叶暗暗攥拳:等下次见面,你一定要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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