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如常,杭澈也渐渐窥得要领,剧组的进度一度顺利得有些让人不习惯。
最让人不能接受的大概就是,杭澈竟然成为剧组的雀神,从无败绩,因而被剧组团建活动方永久拉黑。
周瑟拿着脚本和摄影负责人比画,“这里从跟镜头给我拉一个长镜头,然后到走廊这里的时候提拉运镜到整个画面,旁边镜头斜角后退跟拍,一定要配合好,整个接上。”
负责人仔细看着脚本上的场景分析路线,在脑子里先过了一遍,然后点头说:“我让掌机的先走两遍戏,保证正式开拍的时候一次性过。”
周瑟盖上脚本刚准备转身又回头问,“还有刚才那个稳定器怎么回事了?最后画面有抖动以为我看不出来?”她用手里卷着的本子指了指不远处摆弄着摄像机的年轻人,“那小子是不是专业的啊?看着脸生。”
刚才周瑟采集的镜头是从平行推运镜到半环绕定格接着最后拉镜,这个极度考验镜头的稳定性,摄影组和她合作了很多年,自然是知道周瑟对镜头的要求极高,“那个是老章的徒弟,年轻人有点毛毛躁躁的,我一会去教训他。”
周瑟继续,“还有一会那个街道搜查的大场景,你用手持摄影机从人群中穿过来试试。”
负责人爽快又利索,“好的,我马上安排。”
负责人风风火火地去找年轻人算账,周瑟一转身才看见杭澈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她身后的小马扎托着脑袋抬头看她。
“我的天,你躲这干吗?!吓我一跳。”
这是副导演的位置,现在还没开机,她便鸠占鹊巢。
杭澈放下脑袋忙起身,“不好意思周导,我想多听多看多学点。”
周瑟坐在导演椅上,拿起监视器旁的对讲机调着频段,“怎么?想当导演啊?”
杭澈咧嘴一笑,解释着,“没有,就是想知道这些镜头怎么拍的,多了解一些总没坏处。”
对讲机发出呲啦声,两人眯着眼同步往后一仰,周瑟转头看她,心情很不错,笑着打发她,“行了,赶紧把台词背熟了,一会那边布完景,把子衿喊着去走戏。”
杭澈也不过多打扰,“知道了,那我先去找邓老师了。”
“去吧。”
路边的负责人数落着年轻人,年轻摄影垂着脑袋怀里紧紧抱着稳定器和相机,今天拍戏的场景选在了广州街,剧组在不远处米铺的临时搭了休息室,杭澈过来时,邓子衿正坐在门前,手里夹着香烟出神。
身上透出一股松弛,笃定和自在的慵懒感。
仿佛和门外喧嚣的工作人员两个世界,与世隔绝。
她只是微微抬头看了眼杭澈,弹了弹手上的烟灰,杭澈点了点头跨了门槛拉过旁边的小椅子坐在她旁边,顺着她的方向看着对面一群群演横七竖八地坐在路边地上靠着墙,屋檐的阴影暂时让他们得以短暂的凉意。
邓子衿是杭澈见过除了常佩琴以外,最洒脱的人。
她们并不相同,常阿姨更像是看透生老病死,心底再无波澜。
邓老师更像是于滚滚红尘中泰然处之,内心熊熊烈火,在身体里百转千回消化了。
她吸了一口烟,那烟雾随着风的方向整个飘到了杭澈的脸上,她架着腿,手肘撑着膝盖上,托着下巴,夹着烟的姿势性感极了。
杭澈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拿出一旁书包里随身带着的《演技六讲》翻看着。
邓子衿只是看着那群人,看他们偶尔打闹嬉笑,听着偶尔的翻书声。
那群人扮演者暴动被当街枪杀的难民,身上的血渍,手里的道具和此刻脸上的笑容格格不入。
“世界上什么人最痛苦?”邓子衿悠悠地说出这句话。
杭澈正看着入神,等她反应过来时,只知道旁边的人好像是说了什么,她侧着头看着邓子衿那张完美的侧脸和下颌线。
“不就是我们这些人吗?”她自问自答。
杭澈第一次见邓子衿这么严肃的模样。
有些忧郁,又性感。很奇怪,很难不被吸引。
“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什么都知道的,哪里有什么痛苦。而我们这些一知半解又想要更多的才是最可悲的吧。”
她自说自话着,这一刻杭澈竟有些分不清身旁的人到底是邓子衿还是黎淑雯。
“每个人都是苟活吧?毕竟生命那么脆弱,一次天灾,一个事故,一场疾病,一瞬间罢了。”
只有对死亡的怜悯,才能体现人类的爱。
“可是那些英模人物,活着的时候做出了多么了不起的成绩,都得不到重视和表彰,一旦死在工作岗位上,就会大张旗鼓地宣传他的事迹,仿佛生命不重要,精神才重要。”
“可没有生命,精神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不是黎淑雯,黎淑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场务组在发消暑的物品和饮料,忽然对面几个人交头接耳,两个稍微年轻的群演挽着手跑了过来。
年轻男人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几张明信片,从里面找出邓子衿的递上去,“邓老师!我们是你的影迷,可以给我们签个名吗?”
十分不诚恳,也可能是贩卖签名的中介,杭澈之前听说过,但这么明目张胆的还是第一次见。
邓子衿都没抬眼,“不可以。”
男生觉得没面子,着急解释,“啊,我们真的很喜欢你的,为了你才来当群演的。”
邓子衿觉得好笑,“剧组没给你们发工资吗?”
男生倒是脸皮极厚,立马换了攻略对象,“杭澈,我朋友特别喜欢你,你给我们签个吧。”
杭澈一愣,被对方的操作弄得一脸蒙,“我?我没有笔。”
随便想了个理由提出了拒绝。
男生又从怀里捞出一支圆珠笔递上来,“我们有。”
拒绝的话在她喉间打转。
邓子衿歪着脑袋冷冷地说了句,“不签。”
杭澈侧头看她一脸寒气,也不再说话。
男生很不服气,“我是在问她要签名,又没问你。”
“我说了,不签。”邓子衿喊来助理打发了两人,又联系了场务说明了情况。
场务带着两人走远,杭澈端着书继续看着,邓子衿忽然回头看她,将手里那根半截烟递了过来。
杭澈坐直身体,盖了书,摆了摆手。
邓子衿定定地望着她,“不会?还是不喜欢。”
“我...不会。”杭澈支支吾吾回。
邓子衿将半根烟丢进脚边的烟灰缸,“我是不是和你说过,演员不能说不会。”
杭澈意识到对方语气不悦,实话实说,“我...不喜欢。”
邓子衿往后一靠,和刚才那副忧郁的状态完全不一样,那股烟火气和洒脱瞬间回笼。
“你看,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去拒绝,也不是很难不是吗?”她歪着脑袋看着身边这个年轻人。
杭澈张了张嘴,点了点头笑,“谢谢邓老师。”
邓子衿下巴一扬,杭澈顺着她的方向看向门口旁边的石狮子。
“说说看,这两只哪只是公的,哪只是母的。”邓子衿抬手随便指了指。
杭澈起身跨过门槛仔细看了看左右,之前在胡同也有不少人家门口有着石狮,但她还真没有仔细观察过。
这个问题还真把她难倒了。
“男左女右?”杭澈挠了挠脸颊。
邓子衿笑着摇了摇头。
杭澈蹲下来又仔细看了一遍,这两头狮子一般大小,造型一致,要说唯一不太一样的可能就是表情,“右边这个是雄狮,左边是雌狮子。”
倒是答对了,邓子衿点头问,“为什么。”
杭澈忙回答,“右边的凶一点。”
相当诚实。
邓子衿沉默不语,杭澈刚刚得意的表情黯淡,“不是这样吗?”
“你再仔细看看呢。”
杭澈半蹲在石狮子前面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又观察了一遍,突然灵光乍现,“好像它们脚下面踩的东西不一样。”
邓子衿也不着急,耐着性子继续问,“哪里不一样。”
“左边这个好像是个小狮子,右边这个……”杭澈又来到右边的伸手摸了摸狮子脚下的石块,“是个球。”
她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半蹲着仰着脑袋看着门槛后的邓子衿,“我知道了邓老师,小狮子的是雌狮子!”
邓子衿放下腿,指着杭澈身前的石墩子,“球代表着权力和统一,小狮子代表着繁衍和延续。”
“原来是这样。”
邓子衿看着旁边椅子上的书,随手拿起翻了翻,哗啦声一片,随手丢给门外的杭澈。
杭澈生怕书落地,伸手去接,抱个满怀。
邓子衿摇了摇头笑着说,“别读死书,把人读傻了,小呆瓜。”
对面场务拿着大喇叭喊群演开始走戏,拍完这一场群戏,就到了她们今晚重头的戏份。
群演们听着副导演的指挥,来回跑了三次,爆破组按照计划定点制造烟雾和爆炸效果,一群人在街头随着枪响纷纷倒下。
周瑟看着监视器眉头紧锁,摄影组围在一旁,负责人躬身问,“镜头可以用吗?”
“不太行,电影院银幕更大,这样的抖动幅度观众都给你晃吐了。”周瑟回看了两遍刚才的拍摄。
片场还在等着结果,负责人看了看群演低声问,“那怎么办?”
周瑟手指托着下巴看着画面抬手喊了句,“把b组的穿梭机调过来。”
负责人一听,和身后的组员对视,大家有些为难,“穿梭机?贴景飞还行,这都是人万一碰到了,不好赔。”
周瑟并不在意,“你说机器还是人?”
“当然是机器了。”
“那就炸机好了。”周瑟说得干脆,“去调过来。”
负责人一脸的不情愿,“好吧。”
周瑟起身拍了拍他肩膀,“别心疼,炸了给你配新的。”
那人瞬间变脸,“好嘞!”
来回折腾了三遍,最终周瑟用对讲机说了句,“辛苦大家,过了。”
1940年,民国29年。
裴苒得到消息,有个重要的**特务在转移看押审讯地牢的时候被同伙营救逃脱,混乱中被日军击中,于是日军下令全城有受枪伤的一律逮捕,无论是何身份。
裴苒从实习到正式记者跟了黎淑雯一年,她从不旷工,可今一天都没来报社,她自然起疑。
而当她来到黎淑雯家的时候,却发现门竟然只是虚掩,裴苒轻轻地推开木门,一边观察一边悄悄地关上门。
地板上有细线一样的血迹,一直延续到卧室。
她顿感不妙。
镜头从她的面前环绕到背部跟随着她的脚步一步步靠近卧室。
“cut!”气氛被打破,周瑟拿着对讲机吩咐,“头顶留白少一点,把人物构图中近景。”
杭澈转身,镜头里全然没有刚才那副紧张的神态。
“她进去之后直接跟着背做一个中景过肩拍摄,注意控制画面暧昧度。”导演对着摄影组喊,“让观众能看出来她们关系亲密就行。”
“道具组,过来一下!”
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挂着工牌从杭澈身边跑过。
“这个景怎么搭的?太普通了,这摆设和别的谍战剧都一样,拍出来有什么特别的?”
“这个景之前和您过了一遍。”
“实际效果不行,紧张的氛围出不来,灯光组,那边布光再暗一些。你把这些桌子上的东西都去掉,画面要干净一些。”
杭澈坐在旁边的道具椅子上看道具组一群人开始搬东西,灯光组也重新布置起来。
诡异的是一脸惨白的邓子衿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看着外面的动静靠着门框,“我这是不是能再去睡一会儿啊?”
杭澈被吓得往后一瑟缩,倒不是妆容真的吓人,而是对方脚步太轻,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难免有些受惊。
周瑟从监视器后面抬起脑袋冲她做了进去的手势,然后突然站起来跑过来,直勾勾盯着邓子衿又拿起手里的对讲机,“化妆老师过来一下。”
化妆组工作人员过来时,周瑟正嫌弃地把邓子衿身前的旗袍往上遮掩,邓子衿拍了她的手背浑不在意。
小姑娘跑得气喘吁吁,周瑟抬手对着她说,“你别给她吸油铺面了,我不是要她好看,一个受伤昏厥的人,脸上这么干净合适吗?脸上的水珠油面都做踏实了。”
邓子衿一听来劲儿,“明明是我天生丽质,别老说人家小姑娘。”
小姑娘连连点头,“好的导演,知道了。”
周瑟嫌弃地交代邓子衿,“你赶紧给我邋遢一点吧你!”
邓子衿想起刚才杭澈的反应,活像只小白兔,她笑得上气接不上下气,“你怎么胆子这么小啊?”
“是邓老师走路太轻了。”杭澈回过神。
邓子衿笑完,“我可以理解成你说我很瘦吗?”
杭澈沉吟了一句,“也不是不可以。”
女人被夸赞身材总是愉悦的,她勾了勾手两人进了卧室对台词。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已经是半小时后。
杭澈刚拍完一条,周瑟喊她来镜头前回看。
“这块取景有限制,你走位的时候,不要超过那块木板。”周瑟拿着对讲机指着屏幕上的画面,“往右边一两英寸是没关系的,多了布局就不好看了。”
只是改了布局和灯光,明明一样的客厅,在镜头里顿时多了一丝清冷和暗黑,她的背影如同被披上了一层黑色披风,悬疑质感拉满。
杭澈心服口服,使劲儿地点了点头,“周导,我再来一条。”
“各就各位!实拍!”场记打板,拍摄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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