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苒的目光始终盯着床上的人,轻轻地手掩了身后的门,屋内充满了血腥味,让她不自觉蹙眉。
她定在原地,举步维艰,黎淑雯还活着吗?
好在她迈出几步后,听见那人正用微弱的气息发出艰难的声音,杭澈坐在床边来不及查看她的情况,俯身下去,只听黎淑雯从干涸开裂的唇里吐出一个字,“水。”
裴苒忙起身去客厅倒了水,一只手从她脖颈后穿过揽在自己怀里,棉被血污凝结成块,裴苒小心地托着怀里的人。
一旁的滑轨镜头逐渐推近。
黎淑雯真正醒来的时候,窗外傍晚,今晚广州天边起了很好看的粉红色晚霞,裴苒坐在床边看着窗外发呆,脸上一层霞光映在黎淑雯的眼里。
身体上的疼痛让她那打结的眉头始终没平,她的视线渐渐清晰,还以为在梦里,这一刻却松开了结绳,居然出现了幻觉?
然而随着视线越来越明晰,身体的疼痛渐渐真实,她才意识到这不是梦。
她眼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右手已经放到了枕头下。
裴苒见她醒来疲惫的神色中终于露出一丝松懈,但看见对方防备的眼神还有伸向枕头下的右手,裴苒愣了一秒,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低了低头,掖了被角,“昨天听报社的同事说爱华食品厂的劳工闹事你去现场了?被他们伤到了?”
裴苒给黎淑雯找了一个在外人听起来十分完美的借口。
她神色如常,似乎对自己说的话十分笃定。
“见你没去上班就来瞧瞧,看起来比想象中的严重。”
黎淑雯枕头下握着枪柄的手渐渐松开。
“谢谢关心。”
如今局势,黎淑雯必然不能去医院,裴苒往前坐了一些,从一旁凳子上的银盆里捞出毛巾拧了拧,“我在国外学过一些医护基本的操作,擅自做主了。”
这位跟着自己一年总是唱反调的大小姐竟然还会医护?
黎淑雯微微低头看见盖在身上的被子整洁如新,她不知道该如何和裴苒解释,但裴苒好像并不需要她的解释。
千言万语最后只剩一句,“谢谢你,救了我。”
裴苒笑了笑,半干的毛巾铺在女人额头,“你相信我吗?”
现下说不相信似乎也没什么意义,虽然不知道是敌是友,但总比送到日本人的大牢里好,黎淑雯咬着牙点了点头。
就这样原本看不惯的纨绔女孩,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
“报社那边我已经帮你解释过了,这段时间你就在家好好休养。”裴苒假装望了望四周试探地问,“你丈夫呢?”
那个和她住在一起的男人,他们是同志,只是为了任务伪装夫妻。
黎淑雯眼神微闪,轻声回,“进货去了。”
“天顺布行是他开的?”杭澈揭了她额上的毛巾放进水盆。
“嗯。”
难怪邓子衿的旗袍总是修身得体,材质新潮靓丽,杭澈点了点头,拧着毛巾,镜头里一切自然。
“cut!”周瑟冲着监视器喊。
众人有些不理解,明明拍得好好的。
不一会,地板上重重的脚步声进到卧室。
杭澈扶着邓子衿坐起身,两人一同看着周瑟,等着她的意见。
周瑟先是原地来回走了两步,然后欲言又止,似乎是在组织语言,杭澈不解地看了看邓子衿,她靠着床沿弯着嘴角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周瑟上前一步,一脚踏在窗边的石阶上,“你这里要表现出一些不悦。”
她终于明白刚才镜头里少了点的东西是什么。
杭澈看着她的眼神,不明地搓着手指,“为什么?”
“就是,你怎么可能没情绪呢?”
“我心疼她?”杭澈皱着眉问。
“不不不,不是心疼,不是心疼,我怎么和你说呢?”周瑟开始抓耳挠腮,看着一旁看热闹的邓子衿手一指,“子衿,你和她说。”
“裴苒对邓子衿这么关心,你不觉得有些过了吗?”邓子衿点了点杭澈。
“她们不是同事吗?”关心同事不是很正常吗?
邓子衿手扶着额头半晌问,“你谈过恋爱没有?”
杭澈一怔,“没……”
难怪。
邓子衿和她剖析,“裴苒从小没有母亲,母爱缺失让她对比她七八岁的邓子衿有一种特别的依赖感,这个你可以理解吗?”
“可以。”杭澈点头。
邓子衿深入引导,“那依赖感再多一些,也可能有占有欲。”
杭澈想了想,看了眼周瑟,周瑟挑眉等她答案。
杭澈认真点了点头。
邓子衿继续,“当你有了占有欲,再听到你在意的人提起自己爱人的时候,会是什么心情?”
杭澈凝视着邓子衿,“觉得自己在意的人被分走了。”
“对嘛!”周瑟一拍手接上邓子衿的话,“所以你要表现出失落,但不能太多,因为你还不能让对方看出来,但你要让观众能感受到。”
讲完戏,接着刚才的镜头又来几条,但依然没有让周瑟满意,不是表情太过外放就是根本看不出来。
今天先到这里吧。时间不早,周瑟放下耳机。
杭澈知道自己的戏份没过,还想再问问导演该怎么表现,周瑟拍了拍她的肩膀,“别绷得太紧,今天已经表现得很不错了,回去调整调整。”
杭澈有些失落,她知道这是导演在安慰她,片场大家开始收工,她也只好跟着化妆师去卸妆。
邓子衿看着她的背影,靠着监视器桌子对坐在一旁审片的周瑟说,“我觉得还可以再启发启发。”
“我虽然着急也没有这么着急,揠苗助长只会伤了根本。”她抬头看了眼化妆间方向,“她很聪明,只是缺少阅历,没有阅历和经历,即便是有共情力也很难表现出自己没有经历过的感情。”
邓子衿环着手臂若有所思。
晚间,当邓子衿从泳池里探头时才发现,杭澈也换了泳衣坐在水池边。
“装备倒是很齐全。”
“差生工具多。”杭澈看了眼挂在脖子上的护目镜笑了笑。
邓子衿被逗乐,游过来趴在水池边,“这段时间进步很大,周导私下夸了很多次,我都要吃醋了。”
杭澈低着头有些害羞地笑,“你是第一个夸我演得好的演员。”
邓子衿伸手,杭澈起身把她从水里拉上来,两人坐在池边的沙滩椅上。
“演技六讲是哪六讲?”
杭澈没想到邓子衿会突然考自己,眼里闪过一丝恍惚,“专注力,情感记忆,戏剧动作,人物塑造,观察和节奏。”
“这里面你最缺失的就是情感记忆。”
杭澈追问,“这个可以通过观察得到吗?看书,生活积累,看影视剧,用别人的阅历来指导自己。”
邓子衿摇了摇头,“也不全是,情感记忆需要类比,先要有底色才能去润色,你不需要事事都去经历,而是需要把情感转化出来。”
记忆类比?这个词很熟悉,杭澈自顾自琢磨着。
邓子衿转而又问,“你是独生女吗?”
杭澈点了点头,她一向话不多,倾听大于表达。
“知道我为什么在那么多资料里面相中了你吗?”
“不知道。”
邓子衿拿起桌上的手机潇洒地划开,“看这个。”
屏保是她和依偎着一个年轻的男孩,照片看上去两人都很年轻。
“帅气吗?”邓子衿笑着问。
杭澈看了眼照片,两人的动作过于亲密,心里大概猜到二人的关系,“邓老师的家族基因太优秀了。”
邓子衿见杭澈猜得很准,“他是我弟,92年的,你是哪一年的?”
“比我大四岁,96年。”
忽地,邓子衿收了笑锁了手机,被丢在桌上,碰撞玻璃的时候发出啪嗒一声,“ 不 ,你比他大三岁。”
杭澈今年20,不能理解,也没说话。
气氛突然有些奇怪,邓子衿望着远处久久未开口,“17岁那年和同学下河游泳,把自己游没了。”
本就不擅长安慰别人,咬了咬嘴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很抱歉,邓老师。”
邓子衿只是自嘲地笑了笑,“我小时候可不喜欢他了,总是爱哭,跟屁虫。”
“你知道鱼香肉丝吧?”邓子衿笑着问,但杭澈从她的脸上看出了勉强。
杭澈回,“知道,好像是四川的特色菜?”
邓子衿躺下,一只手撑着脑袋,“我妈是从四川嫁到香港的,小时候家里条件不是很好,她总做这道菜,小时候我就问她,为什么里面没有鱼也没有肉丝?”
年轻的母亲脸上露出难堪,抚摸小女孩的羊角辫告诉她,鱼香肉丝里面本来就没有鱼没有肉丝的,就像老婆饼里面没有老婆一样。
女孩抱着怀里破旧的玩偶大声说我不相信,女人牵着她带到问门问了坐在路边卖菜的老奶奶,鱼香肉丝里面是不是没有鱼。
老奶奶不耐烦地当然说没有。
“后来弟弟出生了,那时候我住校在读初中,有一天回家的时候,我发现桌上的鱼香肉丝里面竟然有肉丝。”
姐姐很开心,放下行李问弟弟,“是爸妈特意为了欢迎我回家放的吗?”
邓子衿歪着脑袋看着认真的女孩说,“你知道他怎么说吗?”
“难道有别的特别的日子?”杭澈问。
沉默几秒后。
“他说,鱼香肉丝本来就是有肉的,”
女孩是悄悄回家,原本想给父母一个惊喜,这一刻她才想起来,回来这件事,父母并不知道。
所以,绝对不会是为了她而特意制作的。
她一颗归家的心渐渐冰冷。
后来,她便很少回家。
“几年后我拿了香港小姐,桌上还是那道菜,里面却有了肉。”
好像是有这样的父母,长大以后他们开始爱自己的孩子,明明小的时候那么冷漠。
原来为人父母,也会偏心。
“前年我去海边潜水,遇到一条小黄鱼,我游到哪里,它便到哪里。”邓子衿回忆起来,“一开始我没放在心上,后来我又去了几次,又碰到了它,它好像记得我一样,一直围在我身边。现在,我每次去那片海域,都能见到它。”
作为一个拥有正常想象力的人,都不自觉会产生联想。
杭澈心里酸酸的,邓子衿问,“都说鱼只有七秒的记忆,但它却一直记得我,你说是不是很神奇。”
话是这样说着,她却笑着流下了眼泪。
杭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也跟着落泪,她一向容易共情。
邓子衿伸出手,杭澈以为对方需要一些鼓励和力量,也伸出手握着。
两人对望着,互相流着眼泪,邓子衿吸了吸鼻子,还带着哭腔,“是不是挺不可思议,挺感人的。”
杭澈点了点头,眼泪和不要钱似的啪嗒啪嗒,她见不得别人淡然地说着自己的苦难。
邓子衿抽回自己的手,仰着头让眼泪回流然后擦了把眼泪,定定地望着泪眼婆娑的杭澈,忽然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你真的太好骗了!”
死一般的安静,杭澈表情凝固,半晌后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刚刚被抽空的手还僵在原地,此刻识趣地动了动手指尴尬地往回收。
邓子衿笑得肚子疼,仿佛刚才看到杭澈那副模样多有趣似的,只有眼角的泪证明刚才那些并不是一场梦。
杭澈心思敏感细腻,她垂着脑袋,“所以,是因为我和他长得像吗?”
那张照片上的男人异常清秀。
“算是吧。”邓子衿缓下来道。
世界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好呢?如果不是沾了那个男孩的光,邓子衿又怎么会浪费这么多时间在自己身上。如果真的以为自己有演戏的天赋就能得到了影后的青睐,那也太过幼稚。
杭澈有些失落,但一切都在情理之中,她接受也觉得是该如此。
邓子衿打破沉默,“人呢,总有很多情绪的,就比如现在,你很沮丧对吗?”
“嗯。”
“因为什么?被欺骗了?”
杭澈摇了摇头,“不是。”
她不觉得这是个玩笑,但也不愿意拆穿别人的掩饰,假装不知,才是上策,但代入之后,心里不免五味杂陈。
“我只是觉得,所有人都希望自己被偏爱。”杭澈声音很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爱是等量的话,那不被爱的人,该有多难过。”
“那条鱼真的记得吗?”
“也许它只是对所有来潜水的人都这么热情。”邓子衿淡淡地说。
“.......”
好破灭的回答,提醒着杭澈不要再去深究故事的真假。
邓子衿看着女孩的侧脸愣神,眨了眨眼睛,“自己在意的人被分走,就是这种心情,记住了吗?”
杭澈回头才反应过来,“所以情感是可以互通的,刚才这种难受的情绪可以类比到戏中?”
“沮丧,快乐,愤怒,这些情感就像是一只只萤火虫,你要把它们抓住全装进你的罐子里,才会有你自己的光。”
邓子衿接着说,“刚才我说这是玩笑的时候,你还记得自己的反应吗?”
“好像……是愣住了。”杭澈回忆道。
“还有呢。”
“手。”
“手怎么了?”
“手收回来了。”
“怎么收回来的。”
“下意识地动了下。”杭澈举着自己的右手看着说,“因为尴尬,就悄悄地拿回来了。”
“对,演戏有时候不是只靠台词表情,刚才你的这个动作就很真实,停顿,转身,抬头,肌肉抽动,都可以表达你当下的情绪。”
杭澈望着自己的手指出神,忽然喜上眉梢,“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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