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澈学会了游泳和摄影,也学会了从生活细微处探求,她明白演技并非天生,性格敏感的话确实会更容易感知到一些情绪,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观察和经历。
她还明白了,一个演员不能只想着怎么演好自己的戏,更要想着怎么接住别人的戏,怎么给对手戏演员发挥的空间,互相成就才能让这场戏好看,整天拿着自己的剧本研究得再透彻,哪怕读烂了,也不能模拟出其他人的反应。
原来做自己喜欢的事,是这样快乐的事情!
杭澈无比确信,她热爱表演,当她成为角色时,她才是彻底自由的。
现在的她,很容易就能进入到角色中。
副导演昨天夸耀今天的外景是她所有堪景中的一绝,也是电影少量不在影视城拍摄的画面。
出外景只能靠老天,天时地利人和三样缺一不可,今天的她们就特别被上天眷顾。
将近四点,一群工作人员在稻田里帮忙收割,一边堆着高高的谷垛,稻田绵延十几亩,尽头是一条蜿蜒河流穿过两座青山。
邓子衿打着伞领着杭澈穿过田埂。
接下来的那场戏,她们两人要躺在稻草垛聊天,两人从田埂穿过稻田,这一片已经被剧组收割完毕,两米高的谷垛堆在田间,一旁架着简易的扶梯。
两人登上扶梯爬上草垛,坐在草垛上视野开阔,一旁忙碌的剧组人员还在除着杂草,确保一会拍摄的镜头能够达标。
杭澈躺下,被秸秆晒干后的味道包裹,这是她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气味。
她叼着秸秆。
这一刻,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从未有过的放松和自由。
这一刻,她心甘情愿成为电影的信徒。
邓子衿坐在一旁,打着伞推了推墨镜,手上的湿巾摇晃着,甩出几乎不存在的风。
远处杳霭流玉,夏山如碧。
“用柔光把漫反射控制好,尽量去掉阴影。”周瑟在不远处指挥着剧组工作人员。
吊臂移动到合适位置,旁边的铁架子也搭建完毕,化妆师爬上梯子给两人补妆,邓子衿的伞不知何时已经掉落田间,墨镜也摘了下来拿在手里抱着双膝,被助理毫不留情地没收。
众人确认没问题后冲着周瑟的方向比了手势。
透过监视器,衬着暖黄色的稻田和悬日,采出来的画面温暖,浪漫。
收音师举着话筒站在谷垛旁。
“《蝶》第127场一镜一次!Action!”
黎淑雯手里拽着一根稻草望着远处霞光,“你说我们两个种田能养活自己吗?”
裴苒躺在一旁,双手垫在脑袋下,一条腿架在另一只上,悠闲地晃了晃,“恐怕不能……”
“那我们能做什么呢?”长久以来的坚持透出一丝无能为力。
裴苒知道,黎淑雯此刻想着逃离战争和苦难,枕山栖谷,一川风月。
她放下腿,一个惯力坐了起来,从腿边抽了一根稻草举在眼前,“也许你可以教书,让女孩子都能识字写诗。”
黎淑雯垂头一笑,“你呢?”
“我?”裴苒捏着稻草尾巴,用那一头挑着黎淑雯的下巴,双眼含情,“我就负责洗衣做饭。”
黎淑雯偏了偏脑袋,阻止了对方轻浮挑逗,“我没想到裴记者竟有如此鸿鹄之志?”
一双眼眸欲语还休,含着一丝期盼。
放荡不羁的笑渐渐从那张清秀的脸上散去,裴苒正襟危坐,“我的志向,盛世和平,在你身边。”
她的内敛,她的教养,她的坚定,她的温柔,在暮光里释放得淋漓尽致。
邓子衿从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如此笃定又诚恳的眼神,那双明眸仿佛在告诉你,文弱的外表只是伪装,褪去保护壳下涌动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所到之处,皆是荒原。
不远处山头那朵乌云一点一点追逐着落日,终于,刚刚烈日当空瞬间阴凉了下来。
千峦承天幕,万金泻云来。
悲壮,决然。
此情此景,竟令人哑然。
沧海一粟,天地浮游,人于自然面前,总归是渺小的。
邓子衿想到了很多,广州街上暴动的难民血流成河,热血奋起的学生,牺牲的战友,刚刚在山洞为了口粮大打出手的老弱病残。
巍巍山河,生生不息。
生生不息,锦绣中华。
山河起落,飒沓流星。
生命诚可贵,可若是为了更多人能看到这样的景色,更多人能够像她们现在这样,坐在这里看着远处湖面长开一圈圈皱纹,那该是一件多么伟大的事。
俯仰之间,无愧天地。
抱着这样的信念,多少人在那个年代前赴后继。
邓子衿望着湖面,湿了眼眶,那股平静的力量划破她的庸俗,突然间,她触摸到了黎淑雯的灵魂。
她问杭澈,“云里,会有鱼吗?”
“会。”
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着青山白云,鱼在云里自由穿梭。
坐在自己身旁全身心入戏的演员,一个比自己小整整十岁的女孩,一个初出茅庐用沉稳隐藏着野心和攻击性的最佳女主角。
邓子衿分不清,此刻是黎淑雯的心因裴苒而跳动,还是邓子衿为杭澈而心动。
……
忽然一滴水滴在邓子衿的脸上,打破了对视的旖旎。
太阳雨倾盆而下。
周围一阵惊呼,大家赶紧抢着收器材。
两人狼狈地爬下草垛,接过助理递上了披肩和雨伞。
简单擦了擦额间的雨水,二人便赶到导演棚内回看刚才的片段,杭澈咬着下唇,一帧也未放过,刚才两人的互动和对手戏,一共四个机位的角度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子衿,你觉得怎么样?”周瑟握着对讲机抵着下巴。
身后无人回应。
周瑟回头,“子衿?”
邓子衿望着杭澈的侧脸正出神,被她突然一喊神色透出一丝慌张,“你说什么?”
周瑟揶揄,“我的大影后,你还没出戏啊?”
邓子衿像是气球被人戳破一样,抬手就拍了她的背,“听听你在说什么胡话。”
“问你觉得这组镜头怎样啊?”周瑟摸了摸刚刚被打过的肩头。
邓子衿嬉笑着问,“你是导演还是我是导演?”
周瑟摸了摸下巴,嘴里吸了一口气,双手环抱皱着眉头看着定格在监视器两组二人对视的那组镜头上。
杭澈见她这副模样心沉了沉,咬着下嘴唇看着邓子衿,邓子衿转而懒洋洋地问周瑟,“怎么,不满意?”
周瑟猛地站起来,两只手分别扶着杭澈和邓子衿的肩膀,“我真的!”
雨水打在雨棚上,杭澈的心也开始忐忑。
“太满意了!你们自己看看刚刚那个眼神!!”
邓子衿一挥手打开周瑟,“你下次干脆自导自演吧,你这演技拿个最佳新人没问题。”说完看了眼杭澈,见她总算放下心来。
周瑟肉眼可见的兴奋,又把刚才那一段戏来来回回看了几遍。
好在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剧组包的两辆大卡车在村口沿着小路开过来,一群人把器材小心地往上挪,场务急匆匆跑过来说剧组的商务车没开过这种小路,进村的时候翻到路边田埂去了,好在高度较低喊了拖车现在正拉回修理厂,场务临时到附近村子里包了辆面包车,她手一指,不远处田埂边果然停着一辆银色的老旧五菱。
周瑟挠了挠头,招呼其他人跟着卡车回去,邓子衿杭澈和她一起坐面包车回酒店。
邓子衿听完没什么意见,杭澈更是表示不介意。
周瑟打开门后,邓子衿和她一同上了车后排,杭澈打开副驾驶坐了上去。
“你坐前面干吗?到后面来。”
杭澈一边系着安全带,一边冲一旁的大叔点头,“哦,没事,都一样的。”
司机大叔咧嘴一笑,手刹一提,快要散架的车噌地窜了出去。
邓子衿吓了一跳,眼神恶狠狠地瞪着惊魂未定的周瑟。
杭澈紧紧地抓着身前的安全带,屏住呼吸,大叔浑不在意看她们像受惊的小鸟,操着一口地道的粤语安慰她们,“冇事冇事,靓女们唔使惊,我是老司Pei啦!坐稳唔使怕。”
杭澈听不大懂,只能连连点头,“嗯,好,好。”
后排的邓子衿被她呆萌的样子逗乐,笑着望着窗外。
大叔一直说着听不懂的话,身后两人默不作声,杭澈怕对方尴尬,靠着他的表情和动作大致推断内容,一直附和赔笑。
一个过于热情,一个根本听不懂。
一路颠簸,面包车把她们送到市区,周瑟实在憋不住吵着要下车,三人终于拖着散架的骨头下车和大叔告别,天色已晚,周瑟一手扶着自己的老腰,一手扒着邓子衿肩膀在路边吐着酸水。
杭澈贴心地在路边岗亭买了矿泉水递了过来。
“歇一会,打车回酒店吧。”邓子衿接过矿泉水指了指路边,“先带她去路边椅子上坐会。”
周瑟整个人瘫在长椅上,仰着脑袋,面色苍白,杭澈担心问要不要去医院,她挥了挥手,“没事,就是晕车,颠得我心肝脾肺肾都移位了。”
“你还好吗?”邓子衿回头问杭澈。
杭澈一脸蒙,“我挺好的啊?”
“不晕车?”
“我不晕车。”
邓子衿怕她又忍着不说,这孩子一向能忍,“那刚才你怎么非要坐前面?”
杭澈哦了一声,“如果我们都坐在后座,那就是把他当成司机了,感觉不是很尊重。”
“人家本来就是司机。”邓子衿翻了个白眼。
杭澈解释,“他不是临时请来帮我们忙的嘛。”
“谁会在意这点细节啊!”
杭澈只是笑了笑,她心里知道,不能因为别人不在意,就心安理得地不去做。
周瑟看着两人在自己面前斗嘴,要是平时她一定要插一嘴,此刻却只能用又一次呕吐来回应。
邓子衿一边嫌弃一边帮她拍着背。
九月,正是石榴成熟的季节,不远处路灯下一位老人抱着篮子,一头银丝,身前铺着油皮纸,上面摆着瓜果,路过的行人挑了挑看了看又离开,好似没半点兴趣。
也不知道她在这坐了多久,一次又一次地迎接客人又失望了。
杭澈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靠近,最终蹲在了油皮纸前,老人动作迟缓,抬头见她问,“靓女,要买石榴吗?很甜的。”
“老婆婆,怎么卖的?”
老人似乎看到了希望,逐渐热情起来,“十八块钱一斤,很便宜的。”
说着她从身边无纺袋里捞出一个揉搓成团的塑料袋站了起来,“靓女要多少啊?”
杭澈见她颤颤巍巍,身前腰间垂落一根麻绳上面拴着一块秤砣,吊在两腿之间。
“这是?”杭澈看了眼秤砣。
老人一手拿着袋子,“诶呀,这样就不会摔跤啦。”一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往前的重心能保证她不会仰摔。
杭澈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心里很不是滋味,看了眼地上的石榴,虽然有些看起来不太饱满,但还是开口道,“老婆婆,这些我都要了。”
老人惊喜过望,“真的?太好了太好了,真是遇到好人啦!”忙将身前的石榴都往袋子里装。
杭澈让她别着急,拿出手机扫了两百元过去,接着扶起老人看着她收了油皮纸走远,拎起身前的两大袋刚转身就被身后的邓子衿吓了一跳。
“学习雷锋,做好人好事?”邓子衿带着些讥笑。
杭澈将手里两袋石榴往身后撇了撇,“我知道,即便我买下她手里所有的石榴,也不会改变她明天还会出现在这里的事实。”
自不量力罢了。
邓子衿深吸一口气,“那你还犯蠢?”
杭澈低着头,手指被石榴的重量勒着有些疼,但她不愿意放下,“但我没办法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每样东西都是有价值的。”邓子衿问,“你知道现在石榴的市场价是多少吗?”
杭澈抬头看她。
邓子衿一瞬间很想保护杭澈的天真,但下一秒她还是说出了实话,“八块。”
“……”
“你吖,别总是这么容易被骗,不然你以为她怎么会卖不出去?”邓子衿摇了摇头,“可以善良可以心软,但得分人,这种可怜之人有她可恨之处,没有原则的善良也是纵恶。”
杭澈鼓着嘴不说话,像是犯错的小孩,“请你们吃石榴。”
邓子衿也不忍心继续数落她,从她手里接过一袋石榴,“请我可以,别在周导面前提。”
“哦,好的。”杭澈拎着袋子往回走。
邓子衿碰了碰她的手臂,“不问为什么?”
“邓老师的话准没错。”
“周导外婆去世的时候说想再吃一次石榴,她就跑出去满大街地找,回去的时候老人家已经去世了。”
石榴石榴,没有留住时间,也没有留住重要的人。
杭澈愣在原地,顿了顿说,“谢谢邓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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