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季的浪潮席卷而来,宿舍楼里弥漫着离愁别绪和打包纸箱的尘埃味。汪晨的宿舍四人中,唯有她因五年制的城市规划专业,得以在这片离别的喧嚣中暂时苟延残喘一年。临别的午后,四个女孩约在小北门一家冷气开得十足的川味火锅店,仿佛要用这最后的滚烫,对抗即将到来的各奔东西。
冷气与锅气在狭小的隔间里激烈交锋。乔杉用用长筷百无聊赖地搅着碗里浓稠的麻酱,芝麻酱的香气混着醋和蒜泥的味道弥漫开来,她语气带着夸张的羡慕:“羡慕念念马上就要飞波士顿拥抱资本主义学术殿堂,更羡慕谷谷和白哥能在G市就地筑起甜蜜爱巢,开启人生副本!”
她故意把“爱巢”两个字咬得很重,换来谷谷一个飞来的白眼。
红油锅底“咕嘟咕嘟”翻滚起第一朵汹涌的浪花,辛辣的蒸汽扑面而来。汪晨正专注地用长筷将一片脆嫩的鲜毛肚按进翻滚的红汤里,七上八下地涮着。乔杉突然用筷子的尖头,带着点恶作剧的意味,戳了戳汪晨面前那碟只放了醋和一点蒜末的清汤调料碟:“最羡慕的还是晨晨啊!还能在这象牙塔里再苟一年,逃避社会的毒打!只有我——”她拖长了调子,带着点自嘲的悲壮,“要踏上gap year的流放之路了!”
坐在对面的白念,正用漏勺在奶白色的菌汤锅里轻轻搅动,捞起几片翻滚的金针菇,闻言只是抿唇轻笑,目光温和而了然。
谷谷往菌汤锅里下着切成薄片的土豆,随口问乔杉:“想好gap year去哪流放了吗?总得有个方向吧?”
乔杉的筷子尖在蘸料碟里无意识地画着一个个越来越小的同心圆,油脂在碟底晕开:“只要不在波士顿,哪里都行。南极考察站都行。”
白念刚捞起一个煮得有点老的牛肉丸,闻言动作一顿,抬眼看向乔杉,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至于躲我躲这么远?当年管邵宁一声不吭飞波士顿的时候,也没见你连夜去炸机场啊?”
哐——
乔杉手中的玻璃杯不轻不重地磕在桌面上,杯壁凝结的水珠滚落下来。她盯着杯中冰块渐渐融化、颜色变淡的柠檬水,雾气慢慢蒙上了她的镜片,模糊了眼神:“说到底,我和他是一类人。”她的声音透过雾气传来,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当爱情明晃晃地挡在所谓前途的路上时,舍弃爱情,方然是最理智、最理所当然的第一选择。”
汪晨涮毛肚的手停住了。她猛地想起大二那个炎热的夏天,乔杉面无表情地抄起剪刀,将一件崭新的情侣卫衣剪成碎布条。剪刀划过厚实的棉布,发出刺耳的“咔嚓”声,最后一下失了准头,锋利的刀尖划破了她自己的指尖。此刻,火锅店背景音乐正应景地放着《凤凰花开的路口》,带着离别的感伤。而眼前的乔杉,已经能平静地往她那本厚厚的gap year计划表里填进南极科考项目
时间,果然是最强悍的漂白剂。
鸳鸯锅的两边汤底同时达到沸腾的顶点,白浪翻滚,蒸汽氤氲。就在这时,隔壁桌一阵喧闹,是谷谷的男友白哥的宿舍结账离开了。物理系的范奇志走在最后,临走前,他像是无意又像是有意地,将手里卷着的一本诗集朝她们这桌的方向晃了晃,封面上烫金的诗选名字一闪而过。
乔杉眼疾手快地夹起一片刚涮好的毛肚,蘸了蘸香油蒜泥,看着范奇志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促狭地调侃汪晨:“啧啧,看看,革命的火种还没燎原呢,就被你这盆冰水给浇灭了。”
白念被勾起了好奇心,隔着蒸腾的热气问汪晨:“说真的,奇志兄哪里不好?物理系稳居前三的学霸,还能写一手漂亮的十四行诗,妥妥的文武全才啊!怎么就入不了你的法眼?”
汪晨正把几块冻豆腐下进翻滚的菌汤里,豆腐块沉沉浮浮。她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客观事实:“他非要把薛定谔方程叠加态的不确定性跟徐志摩扯上量子纠缠关系,美其名曰科学与艺术的终极浪漫。我脑细胞实在不够烧,CPU过热警告。”
这理由听起来像玩笑,却也是部分事实。
其实更深层的原因,要追溯到更早。范奇志第一次帮她们寝室搬沉重的行李上楼时,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放话要追汪晨。那天阳光刺眼,他指着图书馆那恢弘的穹顶,用一种咏叹调般的语气对汪晨说:“汪晨,你知道吗?你就是我的物理缪斯!我的灵感源泉!”
那过于戏剧化的表白方式,吓得汪晨手一抖,差点把肩上扛着的昂贵测绘仪砸在自己脚背上。
后来谷谷举着艺术展门票杀回寝室拍在汪晨桌上,恶狠狠地威胁:“你再不去听他扯量子力学抒情,我就物理超度你!”
展厅里,范奇志正把抽象画和麦克斯韦方程组联姻。汪晨盯着幅扭曲的人体雕塑,终于在他讲解第五个隐喻时发问:“你每天几点睡觉?”
“啊?” 范奇志被打断思路,一脸茫然。
“又要搞科研又要写诗,不得熬通宵?”
那晚物理系男生宿舍传来哀嚎:“对牛弹琴!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谷谷踹开寝室门,绘声绘色复述这一幕时,白念刚喝进嘴里的一口酸梅汤全数贡献给了手边的专业书。而乔杉,正慢条斯理地用棉签蘸着润滑油,保养她那把锃亮的地质锤,闻言动作一顿,突然把锋利的锤尖指向汪晨,一本正经地说:“下次他再说什么缪斯,你就告诉他,缪斯女神只接收用数学公式推导出来的量子情书,不收十四行诗的糖衣炮弹。”
六月底的湿热黏在汪晨的后颈,GMAT词汇书的折痕被风扇吹得簌簌作响。手机在堆满复习资料的桌角第三次固执地震动起来,嗡嗡声在安静的夜间显得格外刺耳。汪晨终于扯下像藤蔓一样缠绕在保温杯杯身上的有线耳机,起身走了出去。
宿舍楼外的台阶旁,蚊虫在闷热的空气中聚集成一团团低飞的雾气,发出恼人的嗡嗡声。汪晨按下接听键的瞬间,小腿就被饥饿的蚊子精准地叮了三个迅速红肿起来的包,又痒又痛。
视频接通。屏幕亮起,武亦琛的侧脸被笔记本蓝光镀了层冷调,将他与身后Z市家中那间宽敞书房的暖黄壁灯光芒割裂开来。背景是整面墙的书架,摆满了厚重的书籍和一些精致的模型。
这个夏天,当汪晨还在为GMAT词汇和逻辑题焦头烂额、前途未卜时,武亦琛那张象征着阶段性胜利的H大毕业证书,早已被妥帖地锁进了Z市家中那个厚重的保险柜里,成为他人生履历上一枚闪亮的徽章。
“我八月底就要飞去纽约了。”他低沉的嗓音透过听筒传来,背景里还伴随着他指尖敲击机械键盘发出的、清脆而有节奏的“哒哒”声,与宿舍楼外树上聒噪不休的蝉鸣奇异地共振着,敲打在汪晨的心上。
“你什么时候回Z市?”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电脑屏幕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视频画面里,武亦琛专注的侧脸被笔记本屏幕的冷光切割成明暗分明的两半,像一幅光影强烈的肖像画。汪晨下意识地把缠在指间的耳机线松开,又烦躁地绕紧,塑料线勒得指尖微微发白:“大概两三周后吧。”
武亦琛敲击键盘的手指突然停了下来。他转过脸,正对着摄像头。这个动作让镜头捕捉到他喉结清晰地滚动了一下,像在吞咽着什么。他的目光透过屏幕,直直地看向她,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专注:“早点回来。”
语气不是商量,更像是一种要求。
“早回去也没意义。”汪晨用鞋尖碾着台阶上一只吸饱了血、飞不动的蚊子,鞋底在瓷砖上拖出一道暗红的、黏腻的血痕。这个动作带着一丝泄愤的意味。
她想起去年圣诞节在H市那家酒店的行政套房里,这人也是这样,在书桌前处理邮件时,毫无预兆地停下敲键盘的手,转身就把窝在沙发里看书的她拽过去,不由分说地压进宽大的真皮办公椅里。那画面与此刻重叠,让她心头一阵烦乱。
武亦琛低低地笑了起来,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般的阴影,冲淡了方才的冷峻感:“汪同学这是在怕我?”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戏谑和探究。
就在这时,楼道里昏黄的感应灯,像是读懂了某种尴尬的气氛瞬间熄灭。浓稠的黑暗瞬间漫过台阶转角,吞噬了周围的一切。手机屏幕成了唯一的光源,幽幽地映亮汪晨的脸,也映亮屏幕上武亦琛解开了最上面两颗纽扣的衬衫领口,露出一小段线条清晰的锁骨。黑暗放大了感官,汪晨只觉得耳机线在食指上勒出的浅红色压痕传来清晰的痛感。她屏住呼吸,仿佛黑暗能掩盖她加速的心跳。
嗒——
感应灯突然又亮了,汪晨别开脸,视线仓促地投向墙角一处斑驳剥落的墙皮,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带着点恼羞成怒的咕哝:“你每次这个样子对我笑……” 她的余光瞥见屏幕里,武亦琛似乎正在调整手机支架的角度,空调的风从侧面吹来,掀起他左侧微微敞开的衬衫领尖,“分明就是在施展美男计,故意蛊惑我。”
武亦琛停下了调整支架的动作,脸上的笑意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发浓烈,眼底闪烁着愉悦的光芒,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哦?”他拖长了语调,带着点玩味,“我倒是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能施展美男计的资本?”
汪晨的后颈沁出细汗,驱蚊液与晒化在台阶扶手的塑胶味钻进鼻腔。她扯松缠成死结的耳机线,远处毕业生摔碎啤酒瓶的动静恰好掩住那声叹息。
他当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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