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终于在天边微亮的时候停了下来。陆议坐起身来,警惕地听着车外的动静。驾车的人似乎已经栓好了马匹,正在绕向马车的后门。
帷帘被慢慢撩了起来。帷帘后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他的手里举着灯,四目相对,男子的眼神平静而柔和,与之相对的陆议的眼神却充满了疑惑和惊慌,手中的匕首贴在胸前,刀尖径直地朝向前方。
男子穿着一件浅青色布衣,带着一顶麻布帽冠,五官慈和,留着细密的胡须,看上去十分和善。他的目光瞥过了匕首,最终落在陆议的脸上。
“公子昨夜就醒了,怎么对救命恩人如此沉默啊?”男子对陆议的反应似乎了如指掌,没有半点惊讶。他捋着胡须,声音里还有些戏谑的意味。
陆议一时间楞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男子也不生气,笑着说道:“收起你的匕首吧。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但是我既然救了你们,自是对你们没恶意。否则大可以不管不顾,把你们丢在那山下自生自灭。”
陆议的脑中迅速地思索着,男子此时的所言所行确实对自己毫无恶意。哪怕是见到了匕首正对着他的胸膛,却也毫无怒意。陆议想到既然对方如此平和,自己反倒敌意相向,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他将举着匕首的手臂放了下来,却也并没有收进鞘中。他从车上跳了下来,跪在男子面前:“多谢先生搭救。我与家父途径此地,遇到了山匪,被他们追得走投无路,便如惊弓之鸟般。刚才是晚辈无礼,顶撞了先生,请先生海涵。”
男子见到陆议的态度有些软化,接着说道:“顺手而已。公子不必行此大礼。”说完伸手想要搀扶起浑身是伤的陆议。
陆议见状,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向后虚晃了半寸。
男子叹了口气,收回了手,“这位长者也受了伤,要尽快处理。”
“敢问先生,我……我阿翁他如何?”
“原来是令尊……他的伤有些麻烦。手臂和后背的只是皮肉伤,止血静待愈合便好。只是他腿上的这一刀,伤到了经络。我已经用了药。可是前几日雨水太大,湿邪之气太重。他的腿就算是伤口愈合,也可能无法行动如常了。”男子望着还在熟睡的陆璋,语气里有些歉意和惋惜。
陆议听罢,心中的重压稍微轻了一些。比起自己做的最坏的打算,璋叔如今还有康复的希望。若是璋叔因为自己而遭到不幸,他恐怕此生也无法释怀。
“公子身上大部分都是皮外伤,安心休养些时日应该无恙,想是令尊在坠落之时拼命护住了你,你身上的跌撞伤远没有令尊那么多。不过你也受了兵刃之伤,而且从山坡上摔下的时候,手臂脱了臼。我替你接了回去。但无论如何,伤筋动骨,你也该好好休养。”男子一边整理着车内,一边向陆议说道,“先前我给令尊喂了些镇痛安神的药剂,估计还需要一两天才能苏醒。你同我一起把他移到草庐里吧。”
陆议忙站起身,同男子一同将陆璋移动到了草庐内的榻上,又帮着男子将车内的草药搬了出来。
忙碌了一阵,陆议走向男子问道:“请教先生,我们现在离舒城有多远了?”
男子思考片刻,答道:“我是三日前的夜里路过舒城,我的草庐到舒城大概有六七十里路。”
陆议在心中想着,这个距离孙策的追兵应该暂时不会跟上。而且草庐四周僻静,不在官道附近,也不易被人发现,心里稍微觉得片刻安全。
陆议稍微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十分正式地向男子行礼,“先生救我和家父,敢问先生尊姓,我等脱难后必定厚报于先生。”
男子捋了捋胡须,他的眼神告诉陆议,他仿佛什么都知道,令陆议不禁觉得有些心悸。男子望了望陆议的反应,微笑着道:“舒城这两年来不太平,你们且安心在这草庐住下,把伤养好。你们若是不介意,叫我景先生便好。我只是个行医看病的,也不想招惹什么麻烦。”
陆议点点头。他思考着景先生的说辞,意识到景先生多半是假名,便说道:“晚辈明白。晚辈叫‘卢一’,初一的一。我和家父在此养伤,多有叨扰先生。先生如果有任何晚辈能出力的地方,直接吩咐便是。”
景先生也意味深长地看了卢一一眼,“卢公子既然这么说了,景某便不客气了。不过现下公子最该做的还是养伤。这草庐后面那间小屋便留给公子和令尊养伤。我每日都会去给两位看诊换药。”
陆议也不知道此刻该如何答谢,只得不停行礼,表达感激。
回到小屋,陆议终于松了一口气。陆璋还在榻上沉沉地睡着,陆议为他盖好被褥,又生了一盆炭火。他去小院里打了盆水,解下衣衫,把自己擦洗干净,又仔细替陆璋擦洗了一遍,这才安坐下来。
陆议盯着炭火,不禁想起陆康和陆逊来。不知道陆康怎么样了,他已旧病复发多时。先前几月,他一度甚至都无法下床。可是当孙策发动总攻的时候,他还是强撑着出去迎敌。按景先生的说法,他们已经离开庐江三日了,阿逊单人单马应当行得更快,也许阿逊已经追上了儁叔他们,也许已经到了濡须。过几日也许他们就能见到在秣陵的族叔们,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应该会把他们平安送回吴县吧。不知道纭姨和弟弟妹妹们好吗。他们看到阿逊回去一定会很开心……想着想着,他浑身的疲惫感侵袭而来,眼睛沉沉地阖了起来,靠在床榻边昏睡了过去。
出发前那夜,昏迷了几日的陆璋终于醒来。
“公子……公子……”陆璋轻轻拍着睡着的陆议。
陆议听到动静,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看到陆璋醒来,一下便清醒过来,“璋叔你醒了!太好了。您别动,我拿褥子来给您靠着。”说着便将床榻尾部的被褥拿来,放在陆璋的身后,扶着他慢慢地坐起身来。
陆璋打量了四周,有气无力地问道:“这里是哪里,我们现在安全吗?”
“嗯。我们摔下斜坡后,路过的景先生救了我们。这里是他在舒城附近的草庐,暂时安全。他是个医师。”陆议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陆璋,“不过这位景先生十分谨慎,应该是知道我们身上有麻烦,只想救人命,并不想被牵连进来。所以,我猜测他说自己姓景,也许都是假的。所以我也没敢说出自己的名字。我说自己叫‘卢一’,正月初一的一。我还说你是我的父亲。所以,我们得继续隐藏下去。”
陆璋点点头,笑道:“公子有此心思,十分妥帖。那就只能委屈公子先做我儿子几日了。”
“璋叔……哦,不,阿翁说笑了。阿翁以后就叫我‘阿初’吧,直接叫名字容易引人怀疑。”陆议也笑着回应。
“好,阿初。现在有办法知道舒城里的消息吗?我担心太守……”短暂的轻松后,陆璋又想起了陆康,“他病得那么重,又替我们挡着孙策的攻击。如今起码儁公子三人已经冲了出去。我不能丢下太守一个人。我们得想办法回去。”
陆议握着陆璋的手,安慰道:“景先生说,您的伤要静养。而且您伤到了经络,切不可长途跋涉。我的伤只是皮外伤。如今血已经止住了,我打算明日就出发潜回舒城去。我们已经逃出来几天了,我很担心叔祖。我们得先打探些消息,再决定接下来如何行事。”
“公子……阿初,你一个人回去太危险了。还不知道孙策的守卫是不是森严。我还是同你一处,你且等等,待我可以活动。太守把你们兄弟托付给我,我断不能有负此托。”陆璋也回握着陆议,用力地捏着他的手心。
陆议摇了摇头,耐心地劝道:“您听我说,我的伤不影响行动,若是情况有危,我也能及时逃脱。可是景先生说,您……您伤到了腿上重要的经络,又被雨水淋了太久,行动已经没法像以前一样了……”
陆璋听着,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他突然一拳垂在榻上,“是我没用,这点小伤都愈合不了。保护不了你们兄弟。可是,你一个人,我实在是无法放心。”
“那我与您约定,若是我出发后半月还未归来,您就让景先生送您去秣陵。到了秣陵见到族叔他们,便可以与他们商量办法来救我。”陆议望着陆璋,停顿了一下,“您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一定找到叔祖,我会陪着他。”
陆议此时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这一次潜回舒城,他已经预料有去无回。只是他担心陆璋还是执意要跟来,便与他订立半月之约。他行动不便,半月后,相信景先生一定有办法将他送去秣陵。而到了秣陵,几位族叔也一定会劝他留下。无论怎样,璋叔都会是安全的。陆议想到这里,决心也越发坚定。
陆璋望着眼前这个孩子深邃的眼睛,仿佛看到了他内心所想。他知道这个孩子是想用自己去换两个老人家的性命。若是能够解救陆康,自然是最好。就算无法解救陆康,自己总算已经安全。他既全了对陆康的孝节,又全了对下的恩义。陆璋的眼睛此时已经盈满了泪水,可是他忍了回去,向陆议点了点头。
陆议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露出了爽朗的笑,“那您好好休养。我明日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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