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把最后一点桂花糖糕塞进苏枕流手里,手指冰凉地碰了碰她的脸颊,声音压得低低的,有些急:“流儿最乖了,我们和阿娘阿爷捉迷藏,你藏到那个柜子里去,不要出声。”
柜子里很黑,带着陈年木料和淡淡防蛀药草的气味。苏枕流小小一只缩在角落里,慢慢舔着手里那块甜得发腻的桂花糖糕。
糖糕吃完了,指尖黏糊糊的。
黑暗和寂静变得漫长起来。苏枕流有点无聊,忍不住靠着柜子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等苏枕流醒来时外面依旧没什么动静,黑暗和寂静变得漫长起来。
她不想玩了。
柜门被推开一条缝,外面的光线刺得她眯了眯眼。
厅堂里静得出奇。
阿娘呢?说好了要来找她的。
苏枕流蹑手蹑脚地爬出来。来到前厅,没在惯常的位置找到阿娘的身影,目光逡巡着,却先看到了阿爷。
平时这个时候,阿爷总是坐在书案后,一边低声念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边忍不住伸手逗弄一下从旁边跑过的她。
可今天,阿爷没在书案前。
他穿着那件半旧的靛蓝直裰,正用额头,一下,一下,轻轻地撞着厅里那根支撑房梁的红木柱子。
咚。
咚。
咚。
声音不大,很稳,很有耐心。
像在推敲某个艰深的句读。
滴滴答答,有暗红色的东西顺着柱面流下来了。
他的官帽掉在一旁,梳得整整齐的发髻有些散了,几缕花白的头发垂下来,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苏枕流看不见他的脸,只看到他后颈的皮肤绷得很紧。
“阿爷?”她小声叫了一下。
阿爷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撞柱子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随即更加猛烈地撞击起来。
咚咚咚咚咚…
苏枕流在原地呆了呆,有些愣愣地抽了抽鼻涕。
阿爷大概在思考一个极难的问题,苏枕流想,大人思考时,不喜欢被打扰。她不该吵他的。
这时,一阵细细的、调子有点怪的哼唱声飘了过来。
是阿娘。
对了,她是要去找阿娘的。阿娘在哪里哼歌?
苏枕流循声迈着小短腿跑过去,看见阿娘窈窕的背影在窗下的蒲团上,她背对着光,手里拿着绣花的绷子,但上面没有绢布,只有紧绷的丝线。
她的阿娘正用那根平日里绣花鸟的银针,慢条斯理地在自己露出的那一小截白皙手臂上,划着什么。她很有章法,横一下,竖一下,像在绣一朵看不见的花。血珠沁出来,她就用指尖蘸了,轻轻抹开,然后再划。她哼的就是本地的小调,但拐音拐得特别奇怪,听着让人心里发毛,可她哼得很认真,甚至嘴角还带着一点极淡的笑意。
今天家里的人都怪怪的。
苏枕流歪着头想了一会,她决定去找姐姐玩。
姐姐的房间里有一点细微的动静,门开着一条缝。
苏枕流凑过去,小心地往里看。
姐姐正坐在梳妆台前,面前是那面她宝贝得不行的菱花铜镜。
她没梳头,也没敷粉。
她就那么看着镜子,吃吃地笑,肩膀一抖一抖的。
然后她伸出手指,在镜子上画,画得很慢,很仔细,画完又用手掌去抹掉,然后再画。
镜面上水淋淋的,沾着她手上的什么津液。她偶尔会凑近镜子,几乎鼻尖都要碰到镜面,用一种苏枕流从未听过的、软得吓人的声音低低说着什么,像是在跟镜子里的自己分享一个秘密。
苏枕流觉得好奇怪。今天家里所有的人都好奇怪。
就在这时,铜镜模糊的映象里,姐姐的眼睛忽然对上了门缝外她的眼睛。
姐姐的动作停住了。
姐姐说话了。
她的声音软乎乎的,像裹了层糖:“枕流,过来……”
苏枕流犹豫了一下,心里有点害怕,但还是下意识地向前挪了两步。
就在她的脚踏入房内的瞬间,姐姐猛地一下把脑袋扭了过来!颈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的一声。
姐姐那张漂亮清秀的脸完全扭曲了,苏枕流从来没见过那么可怕的表情。
姐姐的嘴巴却极力地咧开,挤出一个破碎到极点的口型,伴随着一个几乎听不见的、用尽全部力气的气音:
“……跑!!!”
·
苏枕流猛地睁开眼,窗外天刚蒙蒙亮,异闻司的值房里,烛火还没熄,她的额角全是冷汗,手里攥着的枕巾,被捏得皱成一团。
梦里的冷还缠在身上。
她缓了半晌,才慢慢松开手,将枕巾揉平,指尖划过布料纹理时,才觉出掌心的黏腻——不知是梦里攥糖糕的错觉,还是汗湿的缘故。
起身洗漱时,铜镜里映出她眼底的红血丝,却已没了梦里的惊惶。她用冷水泼了把脸,冰凉的触感让混沌的思绪清明了些。
收拾妥当,她拎着布包出门,刚拐过巷口,就看见对面宅院门口立着道熟悉的身影。
墨衡穿着件玄色劲装,背靠在朱漆门柱上,晨光落在他肩上,勾勒出挺拔的轮廓。他不知站了多久,见苏枕流出来,只淡淡瞥了她一眼,抬手抛过来个油纸包。
“刚买的,还热着。”他声音低沉,“往后去了异闻司,别像在百工司时那样毛躁,少管闲事。”
苏枕流抬手接住油纸包,指尖触到温热的触感,拆开一看,是两个冒着热气的肉包子,香气瞬间飘了出来。她咬了一大口,含糊应道:“知道了,哥。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哪会随便惹麻烦?”
墨衡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模样,眉头微蹙语气却软了些:“你那体质特殊,本就不该去异闻司轮值。上头虽批了调令,你自己得拎清楚,万一被人盯上,有的是麻烦。更何况你本就被盯上过,一定要格外注意才行,你看不见又不代表它们不会找上来。”
“知道了知道了。”见墨衡还把她当小屁孩一样碎碎念叨,苏枕流头都大了,她一边应着,一边匆匆忙忙往异闻司的方向跑,还不忘回头朝墨衡招招手。
墨衡看她一副不堪其扰的模样忍不住气笑了:“我又当爹又当妈也不知道是为了谁。”
·
云煌都的晨雾还未褪尽,像一层揉碎的素纱裹着街巷,连青石板路都浸着微凉的湿气。
异闻司那扇朱漆斑驳的衙门前,新赴任的苏丞务穿一身青色官服,这袍子明明被浆洗得棱角分明,却硬是让她穿出几分漫不经心的松弛。
苏枕流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叩着袖角,无声将周遭景象纳入眼。
她皮肤是冷调的白,唇色偏淡,偏偏眼尾微微上挑,笑时不笑时都带着点含情的意味,连垂眸打量周遭的模样,都像在欣赏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门柱上的铜环磨出了包浆,檐角垂落的风铎蒙着薄尘,连往来的风都比别处沉些,裹着旧纸墨与潮湿的气息。
守在门口的是个穿灰布公服的小吏,本来正耷拉着眼半醒不醒地打哈欠,见有人停在门口,立刻摸了把脸,变戏法似地换出个笑脸来。
“原来是新来的苏丞务!”小吏双手接过文书,腰微微蜷着,看起来有几分客气,“快请进,孙主事在东厢值房呢,小的这就引您过去?”
话虽热络,眼神里的好奇却比敬畏多些,转身间还不忘偷瞄几眼她的官袍,明明是统一的制式,穿在她身上却格外惹眼好看,连简单的站姿都透着股说不出的劲儿。
苏枕流察觉到他的打量,却也没点破,只抬眼勾了勾唇角,声音清润里裹着点漫不经心:“劳驾,多谢。”
那笑意浅淡,却让小吏心头一跳,他不由讪讪一笑,匆匆收回眼神专心带路,脚步快得像怕多耽搁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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