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流没在意小吏是什么心思,跟在他身后时目光掠过廊下悬着的“异闻司”匾额,垂在身侧的手指轻叩着袖角,节奏不急不缓。
匾额的漆皮剥落处露出暗沉的木色,比皇城根下任何一处衙署都显陈旧。她眼底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了然。
廊柱上的蛛网、墙角堆积的旧木箱、值房窗缝里漏出的昏沉光线,都被她不动声色看进了眼里。
果然如传闻般,是处被遗忘的冷衙。
“咱们这异闻司,倒比皇城根下的冷院还清静。
见她主动搭话,小吏顿时松了口气,絮絮叨叨起来:“可不是嘛!您是不知道,前儿个后厨的张老吏还跟我念叨呢!他在这儿待了整整十年,除了每月初一领俸禄时能见到些人,其余时候连个说话的都少!不过咱异闻司平日里清净,不像百工司、律算司,天天车马堵着门,文书堆得能埋了人,您往后待着定自在!”
听他说到百工司时,苏枕流指尖微顿了片刻,很快笑着搭话:
“清净好啊,可是方便我躲懒。“
他说得兴起,见苏枕流唇边似乎噙着点笑意,更来了劲,又压低声音凑上前:“对了苏丞务,跟您一同来的还有三位新人呢!一位是崔家的公子,就是那个崔家,昨儿个就派管家来打听值房朝向了,排场大着呢;还有位柳姑娘,听说家里是京里的绸缎庄‘云锦阁’的东家,长得跟画里似的,今早来的时候还带着个丫鬟;剩下那位周丞务,看着就老实,今早比您还早一刻钟到,一来就蹲在值房门口擦桌子,瞧着倒是怪腼腆的。”
他越说越起劲,手都忍不住在身前比划起来,连崔元琢管家挑值房时“要朝南、忌西晒”,柳文若丫鬟手里拎的“绣着并蒂莲的食盒”,还有周子安擦桌子用的“边角磨破的粗布巾”这些细枝末节都倒了出来。
他越说越起劲,恨不得把自己在异闻司攒了三年的那点消息全倒给这位“好说话”的新上司,好让她多记着自己几分。
这些消息算不得秘密,苏枕流多少也知道,可瞧着这小吏卖力的表演,倒让她觉得有几分鲜活的趣味。
这么想着,苏枕流从袖袋里摸出个小巧的油纸包,笑眯眯地塞给他:“一大早听你说这么多,真是辛苦了。这点心味道不错,尝尝鲜,提提神!”
想不到上司不仅说话好听,还给自己东西,小吏眼睛瞪得溜圆,手忙脚乱地接过,连声道谢,激动得脸都红了:“这、这怎么好意思…谢谢苏丞务!谢谢苏丞务!”
“哪的话啊,”苏枕流笑了笑,“往后在司里,说不定还要多麻烦你。对了,小哥怎么称呼?”
赶着当职空着肚子的小吏捧着香喷喷的点心真心实意地躬身答道:“欸欸!小的叫刘满仓!满是圆满的满,仓是粮仓的仓!苏丞务您记着小的名字就成,往后有任何吩咐,您只管喊小的,小的随叫随到!”
他先前那点紧张早没了踪影,只剩满满的受宠若惊——在异闻司当差这么久,还从没有哪位这样上官大人会特意问他一个看门小吏的名字,更别说专门送自己糕点吃了。
“刘满仓,好名字。”苏枕流点点头,“前头带路吧,别让孙主事久等了——不过也别急,慢些走,我还想瞧瞧咱们这‘冷衙’的景致。”
“欸!好嘞!”
刘满仓响亮地应了一声,腰杆都挺直了几分,脚步却比刚才稳了许多,不再是先前那副急匆匆的模样,反倒刻意放慢了些,好让苏枕流能从容跟上。路过廊下那排旧木箱时,他还不忘多嘴提了句:
“苏丞务,这些箱子里都是前几年的旧案卷,孙主事说暂存着,您要是往后用得上,小的帮您搬。”
“好哇。”
苏枕流淡淡应了声,目光却已越过木箱,落在前方东厢那扇虚掩的木门上。
门缝里飘出隐隐的茶香,隐约还能听见里面传来的说话声,正是孙世敬与崔元琢的对话。刘满仓也识趣,刚走到离值房还有两步远的地方,就停下脚步,压低声音道:“苏丞务,您请进,小的告退了。”
苏枕流微微颔首,示意他退下,自己则站在门外,指尖轻轻叩了叩门扉,清润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进去:
“下官苏枕流,奉调令前来报到。”
门内的说话声骤然停了,紧接着传来一阵窸窣的起身声,随后木门被从里拉开,孙世敬那张带着温和笑意的脸先探了出来。
他目光中没有刻意的热络,只像是见到熟稔后辈般自然地侧身让出大半扇门,伸手虚引正端身行礼的苏枕流:“是枕流吧?快进来,外头晨露还没散,檐角风一吹就凉,仔细冻着。”
苏枕流抬步进门,目光先扫过屋内。
靠窗的梨花木椅上坐着位青年,身着暗纹蜀锦襕衫,衣摆垂落时熨帖地顺着椅边弧度垂下,不见半分褶皱。坐姿端正,肩线平展得像被量过般规整,衬得身形清瘦却不单薄,正是刘满仓口中“排场大”的崔元琢。
举止间果然带着世家养出的规整气度,全然一副端方自持的清贵模样。
许是察觉到苏枕流的目光,他缓缓抬起眼,眼底没什么波澜,像映着云影的静湖。
他起身微微颔首:“苏丞务。”
“崔丞务。”苏枕流亦颔首回应,目光从他始终保持平整的衣角上一掠即过,语气平淡不见有多少热络,却也不见疏离。
孙世敬没忙着招呼,先走到桌边给苏枕流添了杯热茶,紫砂茶壶的壶嘴流出浅琥珀色的茶汤,还带着淡淡的松针香。
“这是去年南岳送来的云雾茶,搁在库里快半年了,寻常我还舍不得拿出来。”
他把茶杯递到苏枕流面前,语气像分享私藏好物的长辈。
苏枕流接过茶杯,脸上带着笑:“好香,您可真是大方,让我一来就有好茶喝,看来我以后得常来您这儿蹭茶才行。”
她语气随意得像是少年人和家中长辈撒娇,几句话间两人间距离便拉近了不少。
“还是你机灵。”孙世敬被逗得哈哈大笑,顺着话头往下说,“你在百工司时,墨司正总跟我夸你,说你查勘器物时心细如发,连榫卯里的细缝都能瞧出问题。咱们异闻司虽不管营造,却也常有旧案卷要核对,往后有你在,我也能省些心。”
这话没明着“拉拢”,却悄悄把苏枕流的长处与异闻司的需求绑在一起,既抬了她,又点出她的“可用之处”。
苏枕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羞赧表情,一脸惭愧道:“您过誉了,我不过是做惯了细致活。往后在司里,还得靠您多提点规矩。”
“规矩哪用得着我多提?”孙世敬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转头看向崔元琢,“元琢贤侄也是,你父亲前几日还跟我喝酒,说想让你多接触些实务。咱们异闻司虽清闲,却能见到些外头少见的事——那些个案子案卷都还完整,你要是有兴趣,往后我找给你瞧瞧。”
崔元琢闻言,眼帘微抬:“多谢孙主事记挂,若是有机会,自然想见识见识。”
他说话时,目光平视前方,没刻意看向孙世敬,却也没显得失礼。
孙世敬也不再多言,又转向苏枕流,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跟你们同来的两个也是好的,丫头先去了卧房收拾,另一个小子倒是踏实,一早就去公用值房了,说想把桌子擦干净些,往后办公也舒坦。”
他提到两人时,语气依旧温和,没刻意区分对待,却也没先前那样热络。
崔元琢这时起身道:“孙主事,苏丞务,我先去值房看看。明日接风宴,咱们再细聊。”他转身时,脊背依旧挺得笔直,走步的步幅均匀,衣摆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始终保持着整洁的弧度。
“好,慢走。”
孙世敬没起身相送,只笑着点头,等崔元琢的身影出了门,才对苏枕流道:“你也去值房吧,东厢第二间,离我这儿近,有什么事喊一声就成。对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铜钥匙,指尖捏着晃了晃,“司里旧案卷都存西厢房的柜子里,你要是想查什么,不用特意来问我,拿着这串钥匙去就行——墨司正跟我说过,你做事喜欢自己先理清楚脉络,我就不瞎掺和了。”
苏枕流看着那串铜钥匙,眼底微动。她接过钥匙,指尖触到冰凉的铜质,欠身道:
“谢孙主事体谅——不过,若是我查案卷时遇到难题,可还得找您请教,您可别嫌我烦。”
她语气带着点亲昵,眼尾微挑,满是狡黠,看得孙世敬失笑:“你这孩子,放心吧。”
孙世敬摆摆手,笑容依旧温和:“快去罢,那边两个小子说不定还得你搭把手。”
苏枕流躬身告退,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孙世敬在身后补了句:“要是觉得值房冷,让小吏搬个炭盆过去,别冻着。”
她脚步微顿,回头躬身应了声“知道了”,心下却了然,这位以汲汲营营闻名的上司为何能人缘不错。
“老于世故”是确实,其中却也藏着几分实在的人情。
顺着走廊往公用值房走,细碎的擦拭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低低的叹气。晨光透过廊檐的缝隙落在地上,映出斑驳的光影,苏枕流捏了捏袖中那串铜钥匙,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