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枕流的话像一道冷电,劈开了的迷雾。他猛地抬起头:“不是阿成?可他认罪认得那般干脆,连细节都…”
他的话戛然而止。
不对。
他发现自己钻进了牛角尖。他一直围绕着“谁是凶手”这个问题打转,却忽略了一个更根本、更反常的疑点。
“等等…”周子安的声音带着一丝豁然开朗,“如果他不是凶手,却甘愿顶下这杀头的重罪,必然是为了保护什么极其重要的人。阿远生前社交简单,除了同村,并无太多亲近之人。而与他有深刻纠葛的…”
他的目光与苏枕流相遇,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想到了那个名字——那个贯穿了整个案件动机,始终存在于背景之中的女子。
“阿秀。”
周子安喃喃道,思路瞬间清晰起来:“案卷里说,阿远一直纠缠阿秀,而阿成又心仪阿秀。三人关系本就微妙复杂…”
这个推论让周子安背脊窜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去阿秀家。”苏枕流倒没他那么多情绪,果断转身,声音没有丝毫犹豫,“现在。”
*
阿秀的家在西城一条窄巷里,院墙低矮,糊着的黄泥有些剥落,门窗都紧闭着,隐约能听到里面传来“咔嗒咔嗒”的织布声,那声音时断时续,带着几分杂乱。
苏枕流抬手轻叩木门,织布声骤然停住,过了片刻,门才被拉开一条缝。
探出头来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生着一张讨喜的苹果脸,只是脸色苍白得没什么血色,圆圆的眼睛泛着红,还有些肿胀,眉宇间拢着几分化不开的哀愁。
正是阿秀。
看到两人身上的青色官袍,她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慌乱,握着梭子的手又紧了紧,却还是强压着情绪,侧身将门缝拉宽些,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平稳:“官爷怎么来了?阿成的案子,不是已经判了吗?”
“有些问题要问一下。”周子安尽量温和地开口,与苏枕流一起进了屋。
屋里有些昏暗,但一打眼看去陈设极其简单,靠窗的位置摆着一架老旧的织布机,上面搭着半匹青布。
苏枕流的目光扫过布面,本该平行的经线歪歪扭扭,还有几处漏了纬线,露出斑驳的缝隙,显然是织布人走神所致。
“我们来,是想再问问案发当日的事。”
苏枕流在织布机旁的木凳上坐下,目光落在那匹错漏的布上,语气平和,“看你这布织得急了,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
阿秀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梭子,指尖泛白,眼神避开布面,小声道:“没、没有,就是手艺生了,老出错。”
她说着,想把布往织布机里塞了塞,像是不想让人看到那些错处。
苏枕流没有在意她蹩脚的接口,就仿佛真的是随口一问般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目光继续在屋内巡视。
一旁的周子安始终没插话,只是安静地观察着屋内。他的目光比苏枕流更细致,从织布机的木缝到桌腿的阴影,连墙角的蛛网都没放过,可和苏枕流一样,肉眼所见的一切都太过“正常”。
到底是有什么没有发现的线索还是他们真的推断错了方向。
在阴暗的屋内,周子安的思路似乎都蒙上了一层阴翳。
但突然,他陡然想到了什么。
“流云蚋妖尘,性喜阴,遇光则泛淡蓝荧光。”
他猛地抬头,看向阿秀身后的窗户——
那扇窗关得严实,窗棂上蒙着层薄尘,阳光被挡在外面,屋里的光线本就偏暗,若妖尘真沾在阿秀身上,在这种光线下,确实难以发现。
周子安猛地看向苏枕流,见她也盯着窗户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知晓她与自己想到了同一处。
在二人短暂地对视一眼后,周子安没声张,悄悄挪到窗边,手指搭在窗栓上,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轻轻一推——
“吱呀”一声。
窗户被推开半扇,午后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斜斜落在地面上,也恰好照在了阿秀的身上。
阳光落在她的青布衣袖上,原本看似干净的布料,在强光的映照下,袖口靠近肘部的位置,忽然泛起一点极淡的蓝光。
那光芒很微弱,像落在布上的星子,若不仔细看,很容易当成反光,可二人看得真切。
正是“流云蚋”妖尘遇光后的荧光。
阿秀茫然地抬了抬头,不等她发问,苏枕流便继续道:
“我们看了案卷,知道你跟阿远是同村长大的,也算熟人。只是有个疑问:阿成说,他是因为阿远纠缠你,两人才约了晚上在城郊见面。可我们查了阿远案发当天的行踪,发现他早上特意去镇上的成衣铺,挑了件新做的青布长衫,还买了盒香粉。”
她顿了顿,目光紧紧盯着阿秀的反应,语气带着几分探寻:
“你若他真是去见情敌阿成,犯不着特意打扮,反而像是要去见什么重要的人,或者说… 另有约会。你知道他当天除了见阿成,还约了别人吗?”
阿秀的身体猛地僵了一下,握着梭子的手一抖,梭子“嗒”地掉在地上。
她慌忙弯腰去捡,指尖碰到地面时,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缩了回来,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声音带着几分慌乱:
“我不知道… 他打扮不打扮,跟我没关系。案发那天,他也没找过我,我一直在家里织布。”
“一直在家里织布?”苏枕流看向织布机上的布,“这布看着织了没多久,按你说的‘一直在织’,不该只织这么点。”
这话戳中了阿秀的掩饰,她的脸色白了几分,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反驳的话。
苏枕流见状不再逼问,语气反而放得更温和了些:
“我们不是来逼你什么,只是觉得阿成的供词里,有些地方不太对。他说跟阿远在废宅打斗,可按他描述的时辰,你若真在家,隔壁邻居该能看到你。可我们刚问了隔壁的大娘,她说那天中午来借针线,敲了你家门,却没人应。”
阿秀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
她走到桌边坐下,双手放在膝上反复摩挲,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那天… 远哥确实找过我。”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犹豫:“他前一天就说想跟我聊聊,还说… 有东西要给我。我本来不想单独去,可他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远哥一直很照顾我和母亲,我想着兴许是什么要紧的事就答应了,约在城北的废宅见。”
苏枕流静静听着,没有打断,只是追问:“见面之后呢?他跟你说什么了?”
阿秀的眼神飘向窗外,像是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一开始还好好的,他说他知道我与阿成两情相悦,他作为哥哥祝福我们。可说着说着,他突然就变了脸色,抓着我的手腕,又说让我别跟阿成好,说他比阿成更能照顾我… 我跟他说我早就跟他说清楚了,让他放手,他却越抓越紧,力气大得吓人。”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蹭着衣袖,像是还能感受到当时的力道:
“我吓坏了,想推开他,他却把我往废宅里拖,说要跟我‘好好谈谈’。我当时满脑子都是‘不能让他再纠缠’,随手抓起旁边的柴刀想吓唬他,可他扑过来的时候,刀就…就刺进去了。”
说到这里,阿秀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哭腔,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真的没有用力…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倒在地上了,我吓得腿都软了,只想跑… 后来阿成找到我,说他会替我顶罪,让我别告诉任何人… 我到现在都不明白,远哥为什么会突然变成那样,他以前待我,明明像亲哥哥一样温和的…”
阿秀的哭声越来越大,眼泪顺着苹果脸滑落,砸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
周子安看着她这副崩溃又无助的模样,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他虽早有推测,可亲耳听到这桩悲剧的经过,还是觉得唏嘘。
一个本应安稳度日的少女,一场突如其来的失控,终究还是走到了这步田地。
苏枕流静静听着,等阿秀的哭声稍缓,才缓缓开口:“事已至此,再多悔恨也无济于事。但你能说出真相,总比让阿成替你担着罪名好。”
她话音刚落,院门外就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提前通知好的大理寺卫兵已到,玄色制服在窄巷的阴影里显得格外严肃。
阿秀听到动静,身体猛地一颤,哭声瞬间停住,泛红的圆眼睛里满是恐惧,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却再没了逃跑的念头。
苏枕流看着她,补充道:
“按律法,阿成替人顶罪、你失手杀人,本都该重判。但你主动认罪,且事出有因,后续若能如实配合调查,律法也会酌情减轻一部分罪责。”
这话像是给阿秀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希望,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苏枕流,小声道:
“真的…吗?阿成他… 他也是无辜的…”
“律法虽严,亦有人情。”苏枕流点头,目光忽然落在阿秀的衣袖上,又问道,“这是什么你可知晓?”
阿秀有些不解,还是在周子安的指示下她才注意到自己衣袖上隐隐的蓝色荧光,她茫然地摇了摇头。
苏枕流不置可否,继续问道:
“在你去废宅见阿远之前,最近有没有遇到过奇怪的人?比如陌生人跟你搭话,或者遇到过什么反常的事情?”
阿秀眨了眨眼,努力回忆着,眉头微微蹙起:
“奇怪的人… 没有。我除了去镇上买丝线,基本不出门,也没陌生人找过我。反常的事也没有。”
她顿了顿,又摇了摇头:
“真的没有别的了… 官爷,这跟远哥的事有关系吗?”
“只是例行确认。”苏枕流没有多解释,轻轻点头,“走吧,别让卫兵等太久。”
阿秀攥紧了衣角,最后看了一眼屋里的织布机——那匹织错的青布还搭在上面。她跟着卫兵走出院子,脚步有些踉跄,却再也没有回头。
周子安看着她的背影,轻声对苏枕流道:“她不知道妖尘的事。”
“嗯。”苏枕流颔首,目光扫过院外的窄巷,夕阳已落下大半,余晖将墙面染成暖橙色。
“先回大理寺,看看阿成见到阿秀认罪后,会不会说出更多关于妖尘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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