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审讯室比牢房更显肃穆,石壁森冷。
当苏枕流和周子安跟着引路胥吏来到门口时,却发现里面早已有人。
一道修长的身影端坐主位。那人穿着一身深绯色官袍,腰间系着玉带,衬得身形挺拔。长发用一枚简单的玉冠束起,露出清晰利落的侧脸线条和一段白皙的脖颈。
她手中捏着一卷展开的文书,目光低垂,正快速浏览着,指尖偶尔在纸面上轻轻一点。
听到门口的动静,她抬起眼来,目光清淡却极具穿透力,落在苏枕流和周子安身上。
正是大理寺少卿沈砚。
她并未起身,面对二人的行礼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清冷平稳:“苏丞务,周丞务。”
打过招呼,她的目光便又落回案卷上,仿佛他们的到来早在预料之中。两侧站着几名表情肃穆的大理寺录事和狱卒,眼观鼻鼻观心,在这位上司面前显得格外谨慎。
阿成已经被带了进来,手上戴着镣铐,站在下方。他脸色苍白,在面对这位名声在外的少卿时,强撑出的那点执拗显得有些底气不足,眼神不由自主地闪烁起来。
沈砚并未立刻发问,她将案卷轻轻放下,指尖抵着下颌,看向阿成。
那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冷静的审视,仿佛能剥开一切伪装。
她开口时音色偏冷,语速不快,每个字却都清晰有力:
“你的供词,本官看了三遍。你说你与阿远搏斗,夺刀反杀。那你告诉本官,你夺刀时,阿远是正手握刀还是反手握刀?刀刃朝向你还是朝向他自己?你夺刀后,是顺势刺出,还是调整了握持再刺?”
她的问题角度极为刁钻,直击供词中先前被众人忽略的细节和逻辑盲点,这些几乎在瞬间就击溃了阿成的心理防线。
阿成显然完全没思考过这种细节,瞬间被问懵了,额头渗出冷汗,结结巴巴道:“是…是正手…朝、朝向我…我夺过来就…就刺了…”
“哦?正手握刀,刀刃向你,你如何夺刀?空手入白刃?”
沈砚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压迫,“据检验,伤口切入角度偏下,力道却是向上挑,这更像是对方猝不及防下,被近距离突刺所致。与你描述的激烈搏斗、夺刀反杀,似乎颇有出入。”
“我…我…”阿成汗如雨下,彻底乱了方寸,“我当时…”
“就算是你情急下杀人一时记不得了,”沈砚直接打断了阿成的话,继续发问,“那把杀人的短刀为何不在案发现场,被你丢到了何处?”
“我…我不记得!”阿成双眼紧闭大声吼了出来。
半晌,审讯室内一片沉寂,他这才意识到一些不对。
“呵,杀人时用的是镰刀还是短刀都不记得了吗?”沈砚冷肃的声音传进了阿成的耳朵,让他如坠冰窖。
见他仍一言不发,沈砚对守在一旁的狱卒低声说了句什么。
不一会儿,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阿成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阿秀在两个女狱卒的陪同下,低着头,慢慢走了进来。她脸色惨白,眼睛红肿得像桃子,不敢看阿成,只是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身体微微发抖。
“阿秀?!”阿成脸上的凶狠瞬间崩塌,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慌,他猛地想站起来,却被身后的狱卒按住,“你们带她来干什么?!事情都是我做的!跟她没关系!放她走!”
他的声音彻底慌了,带着哭腔,之前的伪装荡然无存。
“是我杀的人…”
“你胡说什么!”阿成急得额头青筋暴起,“官爷!她吓糊涂了!她说的都是胡话!人是我杀的!是我用柴刀杀的!”
阿秀听到他的喊声,眼泪掉得更凶,终于抬起头,哭着道:“阿成哥…别说了…我都说了…是我…是我杀了远哥…”
许是意识到再无转圜的余地,阿成像被一瞬抽干了力气,深深垂下了头。
见他这幅模样,沈砚便知晓他再无反抗的想法了。她挥挥手,命人将阿秀带下去先行关押。
过了许久,阿成才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眼神中是一片死灰般的空洞:“…没错,人不是我杀的。是阿秀…是阿秀失手…”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为之愕然的答案。
“…但我是罪魁祸首!远哥会发狂,阿秀会…会动手,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什么意思?”沈砚追问道,“说清楚!”
阿成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悔恨:“是…是那个蓝色的药粉…”
他断断续续地交代起来。
原来,他一直苦闷于阿秀似乎更依赖、更信任与她一起长大的阿远,觉得自己像个外人。前些日子,他替阿秀母亲去药铺抓药,回来路上心情烦闷,在巷口徘徊时,被一个蹲在墙角、用破旧头巾半遮着脸的货郎叫住。
“那货郎摊子上摆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他看我愁眉苦脸,就主动搭话,说能帮我解决烦恼…”
阿成回忆着,眼神里带着后怕:
“他说他有一种特殊的‘燃神粉’,无色无味,人沾上一点,就会变得特别容易激动,控制不住脾气,但效力很短,过后就没事了。他说…他说只要让远哥在阿秀面前失态发次火,阿秀肯定就会讨厌他,疏远他…”
少年人的嫉妒和幼稚的心机,让他鬼迷心窍地买下了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蓝色粉末。
“我…我没想害远哥!我真的没想!”
阿成激动地辩解,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我就想让他出次丑!那天…那天我知道远哥约了阿秀在废宅见面,我提前躲在屋顶上面,想着等他们说话的时候,找机会把粉末撒到远哥身上…可我、我太紧张了,手一抖,粉末好像…好像撒偏了…可能…可能两个人都沾上了…”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恐惧:
“然后…然后我就听到里面动静不对,远哥的声音变得特别凶,阿秀在哭喊…我吓坏了,跑进去一看…就看到…就看到阿秀手里拿着刀,远哥他…他已经…”
之后的事情,便顺理成章。惊恐万分的阿秀六神无主,而对阿秀用情至深又满怀愧疚的阿成,当即做出了顶罪的决定。
“那个货郎长什么样?在哪条巷子?”苏枕流立刻抓住关键线索。
阿成努力回忆:“…记不清了,他低着头,头巾遮了大半张脸…声音有点沙哑…地方就在西城‘回春堂’药铺后面的那条死胡同里,平时没什么人走…”
“他摊子上还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好像…还有些晒干的虫子,颜色很怪…他腰间挂着一个暗红色的、歪歪扭扭的小布囊,像个小葫芦,挺扎眼的…”
问询结束,狱卒将彻底崩溃、不断喃喃自语“是我害了他们”的阿成带了下去。
审讯室里恢复了寂静,油灯噼啪作响,光影在石壁上跳动。一场因少年嫉妒而起的愚蠢行为,借由诡异的妖尘,最终酿成了两条人命的悲剧,令人唏嘘。
沈砚重新拿起案卷,指尖在“蓝色药粉”“货郎”等字样上轻轻划过,片刻后,她抬起头,目光落在苏枕流和周子安身上,狭长的眼眸里终于多了几分温度:
“异闻司果然眼光独到,能从“妖尘”这条线索切入,揪出背后的隐情,没让真凶漏网,也没让无辜者蒙冤。”
这算是极为难得的赞赏了。
周子安连忙躬身:“少卿过奖,只是分内之事。”
苏枕流见沈砚眉目疏朗一副好心情的模样,干脆得寸进尺道:
“还是少卿大人见多识广,一下就看出妖尘作祟。”
这话中的奉承显眼,试探却也明晃晃地,不可谓不大胆。直听得周子安心脏怦怦跳,他偷偷摸摸抬头看了沈砚一眼,生怕这位铁面少卿怒而把他们二人赶出去。
但这位盛名在外的少卿并未把这直白的冒犯放在心上,她注视着苏枕流稍显年轻的面容,虽未回答,语气中却带了几分温和的意味。
“后续追查货郎的事也劳烦异闻司配合了。”
沈砚失笑着摇了摇头,合上案卷时,语气恢复了平静:“今日辛苦,你们先回司复命吧。”
不知何时,夜幕已彻底笼罩天幕,一轮满月悬在大理寺的飞檐之上,银辉如水般倾泻而下。
二人行走在夜晚的朱雀大街上,偶有巡夜的卫兵路过,瞧见二人腰间的铁制带銙便知这也是刚下班的小官员,也便不再上来查验身份,彼此对视间都露出了属于牛马的疲惫笑容。
“啊——”
苏枕流忍不住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她突然的动静吓得一旁本正沉思的周子安一个激灵。
“不好意思周兄,没想到会吓你一跳。”
“没没没事,是我自己想得太专心了。”周子安连连摆手。
“是啊,我看周兄从刚刚起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谁给我们周兄添烦恼了?”苏枕流抱臂打趣道。
“……别取笑我了。”
周子安被她逗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脸,犹犹豫豫地开口:
“倒确实是有了些想法。”
“之前总觉得妖魔鬼怪的事情可怕,也就从来没想过要跟这些东西打交道;即便是进了异闻司,也想着之后做做杂事跑跑腿,这辈子能做个专管庶务的主事就死而无憾了。”
苏枕流安静地听他讲述。
“我这个人胆小怕事,也不想着自己能做些什么大事,只想着能考个云煌的小官,稳定安生,也方便照顾我娘就够了。”
“我之前就是这么想的。”
“但今天这妖尘案却让我觉得,我该做点什么的。”
他的声音轻了些:
“刚刚我就一直在想,是,我是胆子小。”
“但若是人人都像我这样躲着怕着,那像阿秀那样的人、像我娘那样的人又能指望谁呢?”
“他们应该怎么活啊。”
“苏丞务,我不想这样了。”
他说这些话时声音依旧是轻轻的,表情也很平静,不像说了那些坚定慷慨的话,说完还颇不好意思地又挠了挠脸。
苏枕流盯了他一会,半晌,倏地一笑。
“很好啊,周兄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她颇具豪情地拍了拍周子安的肩,力道大得让周子安呼痛。
“我等着你成英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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