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九点多,孟心云刚用梳子把齐肩发梳顺,就听见院墙外传来花花软乎乎的“喵呜”声,一声接一声,带着撒娇的黏糊劲儿。她放下梳子,趿着拖鞋走到二楼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往下看——晨光斜斜穿过香樟树冠,细碎金箔落在阿雾肩头,把他灰色薄短袖染得暖了几分。
他仰头望着窗户,下颌线带着放松的弧度,领口随呼吸下滑,颈侧“FOG”纹身边缘若隐若现,青灰色花体字母浸在晨光里,少了冷硬,多了几分柔软。花花窜上院墙上的紫薇花,圆滚滚的身子压得花枝轻晃,尾巴扫落几片粉白花瓣,一片正好飘在阿雾肩头。他捏起花瓣轻轻捻了捻,碎末落在手背也不在意,目光仍牢牢锁在窗户上,像在确认她是否看见这小小的意外。
孟心云攥着门把手顿了顿,转身到书桌旁的镜子前——镜中的自己被晨光镀上金边,眼底却有淡淡的青影,是昨晚翻来覆去没睡好的痕迹。她想起昨晚阿雾走后,自己对着日记本发呆到半夜,满脑子都是他说“我们是同一种人”的模样。她揉了揉眼角,扯了扯领口,确认衣着整齐,才轻手轻脚走下楼。
推开铁门,薄荷混着烟草的淡香扑面而来,像刚拆封的薄荷糖掺了晒干的烟草气息,清爽里裹着暖意。
“早餐吃了没?”阿雾扬了扬白色包装盒,南瓜粥的甜香混着豆浆的醇厚漫开,是巷口张婶家的味道——上次陪他去书店的路上,她随口提过“张婶的南瓜粥最糯,放凉了都不糊底”,当时他没接话,她还以为他没听见,没想到他记在了心里
“还没,刚起。你吃过了吗?”孟心云伸手接盒子,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两人像被烫到似的迅速移开。她低头拆包装,指腹触到残留的温度,听见阿雾轻声说:“我吃过了。粥还热着,先吃两口垫垫。”她嗯了一声,舀起一勺送进嘴里——南瓜甜得透,没放太多糖,正好压过杂粮的糙感,和记忆里的味道分毫不差。
医院的消毒水味比昨天更刺鼻,刚进门就打了个喷嚏。阿雾把她按在靠窗的输液椅上,接过空包装盒扔进角落垃圾桶:“你在这等着,我去取药。”他穿灰色短袖的背影在走廊忽明忽暗,轻薄布料贴在身上,勾勒出利落肩线。路过护士站时,两个穿粉色护士服的人偷偷打量他的纹身,凑在一起小声议论。孟心云莫名心慌,下意识挺直背,像在维护不愿被议论的朋友,却因没立场反驳,只能攥紧衣角,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放松。
等他抱着药袋回来,发梢沾了片淡紫色花瓣,边缘还带露水湿痕,该是从急诊楼门口花坛蹭到的。他把药袋轻放在桌上,伸手拂开她眼前的花瓣:“别蹭到衣服上,这花瓣沾了汁,洗不掉。”随后突然凑过来,孟心云条件反射往后缩,椅脚在地面划开轻响,却见他指尖捏着颗青苹果味水果糖,彩虹色包装纸在白炽灯下泛着柔光。“张嘴。”他的声音裹着温热呼吸,近得能看清睫毛投下的细碎阴影,“输液前吃点甜的,防止低血糖。”
孟心云乖乖张嘴,糖块落在舌尖,青苹果的酸甜慢慢漫开。她含着糖,看阿雾走到护士身边,熟练递棉签、拆药袋,碰到药瓶时特意提醒:“这个药有点凉,等下给她输的时候慢一点。”他动作利落,却始终微侧身,没让护士直接看到纹身,似在避开探究目光,也不想让她因自己被议论。
护士扎针时,孟心云下意识闭眼,阿雾轻轻按住她的手腕:“别怕,就疼一下。”他掌心很暖,正好挡住扎针动作,她看不见针头,紧张少了大半。等护士调好输液速度离开,他才松手,指尖还残留着她手腕的温度。
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水珠落在管壁又缓缓流下。阿雾坐在旁边折叠椅上,掏出本旧《名侦探柯南》,封皮卷边,书脊用透明胶带粘过,显然常翻看。他翻页动作很轻,指尖捏着书页边缘慢慢掀开,怕吵到她休息。偶尔抬头看眼输液袋确认药量,喉结随吞咽动作滚动,阳光从百叶窗缝隙钻进来,在他纹身处流淌成金色的雾,青灰色“FOG”字母被光影裹着,柔和了许多,没了平时的疏离。
“你为什么纹这个?”话出口,孟心云就后悔了,指尖攥紧衣角,布料被捏得发皱。她知道纹身是私密事,自己这么问太过冒昧。
阿雾翻页的手顿了顿,漫画里江户川柯南正用变声器模仿毛利小五郎,对话框带着夸张表情。他低头盯着书页,沉默几秒才开口:“想记住一些事,也想忘记一些事。”窗外蝉鸣突然变响,“知了”声盖过输液管气泡的“咕嘟”声,却没盖过他声音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孟心云盯着输液管里上升的气泡,喉头发紧,像被堵住。他的回答像石子,在她心里泛起涟漪,她想起他纹身周围淡淡的红,想起他被人盯纹身时下意识遮挡的动作,忽然觉得那串字母藏着太多未知故事。
过了会儿,阿雾又开口,声音低了些,像说别人的事,却藏着难掩的沉郁:“我母亲是家里独女,家境不错,父亲是入赘的,婚后住外公家。我妈生我的冬天,下着大雾,他没去医院,反而给刚怀孕三个月的小三过生日,还订了大奶油蛋糕。医院打电话说生了儿子,他站在蛋糕店门口,看外面雾蒙蒙的天,随口给我取名‘雾’。”
他顿了顿,抬手摸了摸颈侧纹身,指尖划过“F”的纹路又迅速放下,抬头看眼孟心云,眼神带着不确定,似在犹豫是否继续,又很快低头盯着漫画黑边框:“我妈出院后,拿着他出轨的证据,在书房哭着立遗嘱——他若再婚,只能得百分之十财产,剩下的全给我。她当时还说,要看着我考上大学、成家。”
说到这,他声音发哑,肩膀绷得紧,手指把漫画页角捏得发皱,连里面纸张都起了褶:“我十岁时外公过世,四年后我妈也走了,是肺癌晚期,查出来时已经晚了。她弥留之际还握着我手说‘希望我的阿雾能照顾好自己’。可她走后不到半年,他就把那个女人迎进门,连我妈的照片都收进了储物间。”
他讲述母亲往事时,声音低沉,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颈侧的纹身,像在触摸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那种深藏的、几乎无法言说的痛苦,让孟心云的心被紧紧攥住。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的一面。
当他提到母亲弥留之际的叮嘱时,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孟心云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放在膝盖的手背上。他的手指冰凉,微微颤抖着。这个动作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被他巨大的悲伤所牵引,是一种本能的共情。
阿雾愣了愣,没躲开,反而微侧身,让她指尖能更稳地搭在自己手背上,身体也放松些。这时,孟心云沙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我小时候,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我原本是单字一个云,并不是我母亲希望我像云一样自由自在,而是希望我像云一样被风一吹就散了。是外婆为我添了个心,说我是她心爱的阿云。”
她指尖无意识抠着输液贴边缘,胶带黏性粘得指尖疼,目光落在透明输液管上,似在看管中流水,又似在看遥远过去:“我妈未婚先孕,生下我后因流言不得不带我在身边,可她最爱的是登山冒险,说甘愿为此付出生命。有次她急着出门和团队会合,连门都没锁,我追着她想让带自己一起去,却脚下一滑,掉进家门口的河。”
她声音发颤,眼泪在眼眶打转却强忍着:“我在水里扑腾时,能看见她站在岸堤上,拎着登山包没动,就看着我往下沉。后来是邻居跳下来救了我,我发了三天高烧,她却打电话跟外婆说‘为什么没淹死她’。”
阿雾目光灼灼盯着她,睫毛投下的阴影微微颤抖,像被风吹动的蝶翼。孟心云不敢看他,怕见同情,只能望向窗外摇晃的香樟树,树叶沙沙响,似在替她掩饰哽咽:“后来她在滇省一座雪山的登山事故里走了,连遗体都没找全。我被送到外婆家,外婆总说我眼睛像她,尤其是笑时眼角弯的弧度。可我每次照镜子,都觉得这双眼睛很陌生——我怕自己像她一样,为理想不管不顾,更怕自己永远是没人在乎的多余的人。”
说到最后,喉咙像被输液管缠住,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细碎的“呜呜”声,眼泪终于忍不住砸在手背上,晕开了输液贴的边缘,冰凉的泪滴和温热的手背形成鲜明的对比,也打湿了阿雾搭在她手背上的指尖。
“所以你才想按部就班地生活?”阿雾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心。他已放下漫画书,身体微前倾,膝盖几乎碰到她的椅子,薄荷混烟草的气息将她笼罩,像温暖的壳,隔绝外界冷意。
孟心云点点头,又摇摇头,动作带着点混乱的无助。输液管里的药水突然加快了流速,冰凉的药水顺着血管往上爬,刺痛顺着手臂蔓延开来。“外婆临走前说希望我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考个好大学,回到这里找个稳定的工作,别像我妈一样折腾。”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红痕,即使疼,也没松开,“我知道我心里不愿意,我也想看看外面的山,看看外婆说的‘不一样的世界’,可我没别的选择——我怕自己闯不出什么名堂,最后连外婆都对不起,更怕自己像我妈一样,把身边的人都丢下,哪怕我现在身后空无一人。”
泪水不受控制砸在手背,一滴接一滴,泡得输液贴发卷。阿雾的手指悬在她脸颊上方,犹豫片刻,最终轻轻伸来,用指腹擦去滚烫泪珠。他指尖带着漫画纸的粗糙感,蹭过脸颊有点痒,却比任何安慰都滚烫,像暖流顺着脸颊流进心里。
“不是没选择,是你没敢选。”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光照亮她心底的胆怯。
孟心云看着他,忽然想起他给花花驱虫时,下意识捂住小猫眼睛的样子;想起他提到母亲时,一闪而过的脆弱。那种在冷漠外壳下不经意流露出的温柔与伤痕,让她忽然明白,他们或许真的在某种程度上共享着一种孤独——都害怕依赖后的失去,所以先用疏离把自己保护起来。这个发现让她心头一震,某种坚冰悄然融化。“我……”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顿了顿,嘴角轻扬,露出浅淡笑意,没了平时的疏离,满是真切温柔:“那天在荷塘边,你举相机偷拍我时,眼睛里有光,像想抓住点什么,带着慌,却很亮。”
孟心云看着他,眼眶更热了,却不是因难过,而是有人终于懂了她没说出口的话。
这时,输液室门突然被推开,护士推着药车进来,车轮划开“吱呀”声。阿雾迅速坐回椅子,装作专心看书,手指却没从她手背上移开,轻搭着似在偷偷传力。
孟心云慌忙低头用手背擦泪,却在输液管倒影里,看见他悄悄将另一只手背到身后——那里,还留着她刚才哭泣时无意间抓出的红痕,几道浅印像秘密印记,刻在两人心里,也刻在这个满是蝉鸣与药水味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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