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薄的墙壁隔绝不了男女潮汐退涨间的响动,不到五平米的旅馆房间内,代犀轻声轻脚地起身,收拾床尾的背包行囊。
地图、大横刀、蓝色虹膜眼镜、药品针剂、五百卢佩,以及半块吃剩的裸麦面包。临时采购的东西很少,代犀在心里捋算着天亮后的行程,确定策无遗算,沉静的目光不由投向了那窄窄的铁床架上,三岁稚子正安然酣睡的天真面庞——他正是师尊逃脱升天的元婴。
事情要从一天前说起。
代犀从一阵耳晕目眩的呕意中醒转过来,他呛咳几声,舌尖吐出一枚碧色的圆润玉蝉。
他挤身于一个几乎密闭的冰冷木棺内,完全施展不开身形,这点空间只够容纳他仰面平躺。
代犀活动双腕,聚拢腹下热流往指尖而去,抬手抵住咫尺贴面的棺板,催动凝滞已久的丹田发力,只听接连几声铁器弹开的破空之音,钉死的木棺就被他以蛮力撬开。
漫天雨丝漂洗着被血浸透的泥地,空气中还残留着雪季的砭骨寒意,眼前陡然笼罩的光并不刺眼,灰蒙蒙的云层湿重,天昏暗得像是刚过了日落时刻,代犀适应片刻便已能正常视物。
他抬眼望着环绕周身的几处山巅,那高原之上雪色皑皑,如今自己在这无名雪域的山脚,渺小得几乎只是个错漏的墨点。覆面的绵绵雨线好似柔软的冰凌,他冷得打了个哆嗦,急忙调动体内的热流循环,勉强保住体温,迷惘的神思也渐渐活泛起来。
两个半世纪前,世界经受了一次近乎毁灭性的核聚变打击,为了躲避地面辐射,联盟高层牵头带领着权贵在地下建立起了一座座日光城,滞留地上的遗民则圈地自立了月蚀城,而更多迁入地下的普通人只能蜷缩在人造穹顶之外的日食城。
代犀是出生在海边月蚀城的孩子,虽幸运的没有畸形残缺,但在货运航船上讨生的父母却一夕之间死于海难。
那片与海域相连的陆地城市也被海兽入侵,尚在襁褓中的他被路过的饮刀客屠真好心救下,他也因此有缘拜入屠真门下,洗筋伐髓,内外兼修,再也不受辐射病的侵害。
那日师尊负伤上岛后,马不停蹄地开启了仙岛的封山大阵,此前十几年来代犀从未见过师尊惶急狼狈的模样,他懵懵懂懂地跟着师尊奔逃来到了门中禁地,那双以往掌刀的手拂过自己的鬓间,他记得屠真指尖湿润的血腥气,还有最后向他投来的平静哀拗的一眼。
失去意识前,师尊令他含了一枚形似丹丸的玉蝉藏于舌底。
说不定那只玉蝉身上会留下什么线索!代犀从己身记忆里回神,在木棺内找到方才吐出的小小玉蝉。
师尊出山后到底遇到了什么,又为何一声不吭且毫无缘由地药晕他?致使他从冰封千里的陌生雪域中醒来,师尊也不见了踪影。
他将碧色的玉蝉拨于两指之间,对光仔细照看了一通,没有瞧出什么名堂,晃眼一瞥却注意到右手小指上的白玉尾戒。
“这不是师尊戴的那枚须弥戒么……”
代犀诧异极了,他试探着用意识潜入戒中,没想到竟能畅通无阻地进入戒内空间,他第一次感受到非凡造物的神奇之处,逡巡这方小小天地时有些不可自抑的兴奋。
不过方丈之地大小的须弥空间,一把银光闪烁的横刀正静静地躺在地面。
那刀好似是仿照了唐刀形制,超过一米的雪刃大横刀,刀身纤长流畅,寒光凛冽,泛着股无主之器的通明煞意,刀柄茎部绘有鬼神浮雕,环首更有精细的镂空纹理。
唯有一点缺憾,好刀没有配鞘。
代犀霎时涌起一股试刀的澎湃战意,他的师尊是隐世不出的饮刀客,他虽只在世人眼中堪堪得了个侍刀奴的诨名,却从没人敢轻瞧屠心座下唯一的嫡传弟子。
如此想着,他专心环视于体内,竟意外发现自己内府中悄无声息地塞进了一个周岁左右的胎种元婴!通身如琉璃一般透明易碎,显出骨骼经络的样子,阖眼沉睡的元婴气息微弱,细细辨去却似是有几分像师尊的面容!
当世入道之人本就罕见,胆敢入住代犀内府蕴养自身的元婴,怕不就是屠真本人。代犀思索一通,神识稍稍使了点劲,好奇地戳了戳屠真蜷缩成一团肉嘟嘟的身体,那具元婴即刻就裂开了蛛网丝般的缝隙。
吓得代犀蓦地睁眼,不敢再碰,他再次探向周身,裹挟着雪粒的雨,埋于湿地里的棺椁,地面上还残留着没有冲洗干净的迤逦血迹和大片大片慌乱撤离的脚印。
他迈出棺中,随着那些足迹的方向疾步前行,在行动中平息刚才差点闯祸的心慌,也忘了要试刀的事情。
沿途还是被大雪覆盖后空无一人的荒原丘陵,除却寒气侵袭,空气中的辐射线粒体无处不在,他每每呼吸时,总能感觉划过皮肤的刺痛,很轻微,习惯后痛感只如蚊虫叮咬,不会渗透进经络。
倘若屠真想要夺舍代犀的身体,他也没有任何怨言,能在世上不受病痛困扰地活了十七年已经足够幸运,他的一切都是屠真给予的,如果不是当年屠真那一刻的心软,他甚至活不到第一颗乳牙长出的时间。
代犀决定暂时不去惊扰屠真的元婴,他打算之后去搜罗一些滋补神魂的天材地宝,先以自身丹田真气慢慢蕴养着,唤醒屠真一事还得徐徐图之。
大约走了两个小时,天已经完全暗下去了,代犀被引入一处峡谷窄道内,一路追踪的足迹在此处凭空消失了,然而这条行径一看便知是人为开辟,步道平整,供人穿越方便。
得益于自小修行,他在夜间仍能视物,犹胜白日。
没有遭遇猛兽袭击,甚至没有一只禽类现身,除了廖廖苔藓植物匍匐生长,连棵探出头的野草都找不见。
代犀收敛气息,愈发小心地观测着这片界域,直到他看见不远处的山阴峡湾处,地势更加低缓的地带,出现了一座灯火零星的镇落。
入镇关卡无人看守,一只年岁颇旧的石牌立于镇口,上面雕刻的文字在风吹雨淋的侵蚀中早已模糊不清。他见左右无人管制,凑上去辨认一番,勉强拼出几个通用语写就的“兰花镇”、“始建于太阳历2069年”、“西大陆太阳遗民”字样。
代犀摩挲着石牌,面上冷汗涔涔,雨水混淆其中看不太出来,他脑子里闪过无数条最坏情况的猜想,也没料到自己竟穿越重重海怪潜藏的海域,从东大陆来到了西大陆一处不知名月蚀城的镇落!
自那蹊跷诡异的棺椁中爬出,他到现在才有实感。
代犀将须弥戒里的横刀唤出,握在手中,掂量调整着自己最适宜的拿刀姿势,如此重复几次,心中回忆过去所学招式,武器带来的熟稔感驱散了些心间隐隐窜起的不安,才又把横刀收了回去。
他定了定神,略过九尺高的花岗岩石牌,独身向镇里走去。
行道两侧的低矮石屋原始粗陋,紧闭的门窗抵御着黑夜的寒风冷雨,空无一人的街巷上偶尔可见堆积的污秽排泄物,木篱笆内犁过的块状耕田上只有一点绿叶冒头,不知是种了什么耐寒作物。这里的居民没有一户豢养了牲畜,高寒之地惯会圈养的马匹牛羊在此处消失无影。
代犀眯眼看向前方灯盏聚集的地方,那里有更高更明亮的房屋建筑,若隐若现的人声令他脚下步履不停。
他穿过黑黢黢的街区巷道,目光首先投向几个霓虹彩光的店面牌匾,才确认此地还算是受到了科技社会影响,虽然落后,但好歹通了电。
愈走愈近,他打量着几个在街上晃荡的人影,他们清一色是高鼻深目的白肤面孔,皆为成年男性,裹着厚厚的深色皮草裘衣,即便身形高大,也显不出什么潇洒落拓。
他注意到几人腰侧都悬挂着褐色的皮革枪袋,虽然自己一直受训于冷兵器操练,从没有用过枪械,但不妨碍他的警惕之心再度拉高。
代犀四处探看时,这副好奇的羊羔模样同样被其他人收入眼底。
狄克从他身后悄无声息地走来,试图揽过代犀的肩膀,却没想到被这名看似纤弱的少年像游蛇一般,灵敏地躲了开来。
代犀反身瞪向他,狄克讪讪地举起手,嘴里嘟囔了些什么,代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眼里的戒备并未就此消退。
“嘿,小羊羔,我没有别的意思,别那么凶巴巴地看着我。”狄克友善地冲他眨了眨眼。
“嘴巴放干净点。”
代犀无动于衷,他到现在还没有唤刀在手,仅仅是因为眼前这个鬈发褐目的壮汉从近身开始,便表露出莫名善意,一举一动间懒散随意,像是完全不对陌生人设防。
“好吧,我是说,阁下,您是否需要一个向导?”
代犀看着他脸上精心设计后的讨好神情,即便对自己的武力很是自信,代犀寥寥几次入世交际的经验令他不敢松懈神经,生怕落入了对方的什么陷阱。
“不用。”代犀生硬地拒绝了。
“别不好意思,这是座热情好客的镇落。”狄克下意识舔了舔齿列,对他的拒绝毫不介怀,“我是隶属于梅菲特佣兵团的一名雇佣兵,您可以叫我狄克,阁下怎么称呼?”
虽然处处不妥,但这送上门来的向导不管目的如何,至少现在能帮助自己最快摸清周遭的处境现状。
代犀再三犹豫后应声,思索了下:“代犀。”
狄克面色古怪地重复了一遍:“黛西?”
代犀没有纠正他。
狄克转眼就把疑问抛在脑后,再次搭上他的肩,这次代犀仍然绷着脊背肌肉群,但终归没有闪躲——他的眼睛捕捉着狄克每个细微的动作,包括指头的颤动。
“走吧朋友,雪季的余韵尚存,你身上的衣物都湿透了,一起去情荚酒吧喝一杯,吃上些暖呼呼的面包沾肉酱土豆泥,我请客!”
代犀对他的热情招待熟视无睹,心底的疑虑加重,面上不显。
他们走进一家灯光暧昧的酒吧,扑面而来的热浪伴随着男女的欢声笑语,让人紧绷的情绪放松不少。
“那边,角落卡座没人——诺文,来一份招牌土豆泥肉酱,半份黑麦面包——伙计,记得不要掺木屑。再来两杯蜂蜜酒,就这样,记在狄克账上。”
先上了两杯一升左右的蜂蜜酒,金黄的颜色漂亮极了,代犀见狄克毫不见外地啜饮了一口,脑子里飞速算计着距离上一次吃解毒丹的时间,效力至少是三年,照理来说寻常毒药对他不起作用,再不济也可用真气逼出药剂。
于是代犀状似矜持地只抿了一小口,尝出点蜂蜜酒的味儿,很寡淡,明显是被稀释过。
他握着酒杯意兴阑珊,像是无心提起一句:“近来有什么大事发生么?”
“大事?您是指什么。最近联盟军北伐导致b703-2型子弹涨价了,日食城4区查封了几个制烟作坊,东陆海兽泛滥死了好些在货船上的西陆珠宝商,姑娘们的薪酬更是越发难以消受了。对了,日光城三十年一次的中心议会前两天召开了……”狄克倚靠在人造皮革的旧沙发上侃侃而谈,将话题拐向了另一个方面:“您是今日乘外环列车来的吧,此处是地上修建的古早月蚀城之一,名为兰花镇,也是比较著名的遗民镇落了,辐射也少,商队和佣兵团都会选择在这里落脚,暂歇整备,补给些食水,毕竟价格也是难得的公道。”
“东陆海兽泛滥?”代犀心中一跳,“今天是几号?”
“十二日。”狄克调笑道,“您冻迷糊了?今天是太阳历2319年三月十二日。”
代犀记得自己昏迷之前是二月十三,海兽冬眠期刚过不久,这么想来他已经昏迷了将近一个月。
这时服务生将一大盘炖得软烂的土豆茎块端上桌,另一手拿着根看上去就邦邦硬的长面包和搭配的切刀,服务生站在桌边,边将黑面包切片边面无表情地说道:“狄克先生,本店烤制售卖的面包从不掺木屑糊弄顾客,老板娘让我告诉您,请慢用。”
狄克搓了搓脸上的胡渣,三指撮起来,随手拎起一片黑面包,看着几乎没有发酵气孔的面包切面,哈了一声。
代犀说不上很饿,他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戳了戳土豆块,混合着旁边橙色的浓稠酱汁,送入嘴里同样是谨慎地堪堪尝了个味儿。
土豆、大豆、胡萝卜、盐巴、大蒜、辛辣香料。
其中可能还有微量的肉糜。
狄克暗地里将他通身扫了个遍,低声关心道:“不合胃口?”
“我吃得慢。”代犀撕了一小块黑麦面包,佐着红艳艳的温热酱汁慢慢咀嚼起来。
“啊,我先去处理些私事,您请先饱餐,之后我们再继续细聊。”狄克眼神飘远,他迫不及待地起身提了提下坠的裤腰,快速招呼完代犀后,径直出了酒吧大门,神色有几分藏不住的得意。
代犀将餐盘往前一推,不作犹疑之态,立时跟了上去。
夜间的雨渐小,他的脚步落得极轻,仿佛没有重量的鸿羽,哪怕是踩在水凼里,半点声响也不曾发出。
他整个人猫在阴影里,简直是只夜间出没的幽灵。
“……这个价格太不厚道了,萨米拉,他必然是大人物府邸上出逃的奴隶,日神在上,你贩了半辈子莺怕是都没见过如此细腻的肌肤。最低五千卢佩,东方处子可是连奥依库勒都趋之若鹜的难得货色,你放心,他糊涂到年月都搞不清楚,怎么可能还有能力逃回日光城,是再温顺不过的羊羔啦。”
“狄克,你这家伙可真像只讨厌的吸血虫,五千卢佩——在他身上没有奴隶烙印的前提下。”
“即便他的旧主留有烙印也不显眼,老家伙,留着这么多钱不花死后是会变成吝啬鬼的。最后一次,四千卢佩,我现在就让你带走他。”
萨米拉耷拉着上唇,夸张地表演了一个勉为其难的商人,十分不情愿似的同意了这桩交易。
狄克笑道:“准备好钱,稍等片刻。”
代犀深深地吸了口气,从遮掩他身形的暗巷走出,刚好堵住狄克返回酒吧的路。
狄克有些惊诧,但并无被撞破的尴尬和羞恼,像是对自己的实力极为自负,又或者说是根本不将代犀放在眼里,有恃无恐地冲他咧了咧嘴:“白羊羔,你都听见了?”
代犀右手唤出横刀,决心要第一次试试这把非凡利器的威力了。
“当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