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犀一甩横刀，银刃反光，恰好照见狄克那一双蹙眉的褐眼。
“刀？”
狄克看那凭空变出的利刃，多年来刀口舔血的佣兵生涯，使他对于危机有种直觉般的感知。
他看走眼了。狄克拔枪瞄准，但终归心头那点牟利的私心作祟，他连开三枪皆只对准了黑发少年的双腿。
代犀凝神屏气，在他的视野里，从余烟袅袅的枪口，再到那三枚旋进的子弹，每一个环节，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几乎是从中劈开了全弹长大约只有30mm左右的银色子弹，擦碰的瞬间打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火星子，醒目的橙色迸发的刹那，即使是没有他那样近乎截停时间的目力，狄克还是知道了从他手里射出的三枚子弹不是打偏了，亦不是被代犀侥幸躲了过去。
而是一一被代犀用那把崭新的、不染纤尘的横刀砍成了两截。
狄克已经不用再探明了，他鼓噪的心跳拽着他的理智——至少在此刻，狄克只携有一支小口径手枪的境遇下，他绝对不是代犀的对手。
狄克组织着措辞准备求和，他身后的萨米拉见势头不好，在两人交手前就已逃之夭夭。
代犀对新到手还热乎着的武器啧啧称奇，他甚至还没有注入真气，单纯靠锋利的刃身就能像切豆腐块一样，切开高速旋转的金属。
他早就注意到那个叫萨拉米的人贩子溜掉了，眼见狄克熄了火，代犀提刀疾步追去。
“你等着。”
狄克哽了一下，看少年扔下一句比定身术法还管用的话，语气淬了冰似的冷，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或许近身肉搏上我不输他。”狄克重新把枪放回皮革缝制的袋中，悻悻地想着，“用刀的东方少年，东陆什么时候冒出了这号人物？”
*
子夜时分，代犀终于又出现在了兰草镇的广场中心一带，被他勒令在原地等待的狄克已经冻得双手塞进内衣里了。
“阁下……”狄克缩了缩脖子。
代犀刚不久才把萨拉米的尸体挑了个万丈深渊的好归宿，身上还有着未散的锐利杀气。
「代犀。」
代犀脚步一顿，他确信这不是幻听，是师尊的声音，就在这里，就在自己的身体里！
然而那一声缥缈的呼唤过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他试着向内府中的元婴发问，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代犀有些沮丧，但好歹聚起了一丝希望之火，只要他好好蕴养师尊的元婴，那个闻名东陆的饮刀客屠真必能再次重现！
狄克当他没听清，再次上前，一脸讨好地说：“阁下，您如果还没有选择骑士大厦的势力，不妨考虑加入梅菲特佣兵团。我们隶属于约克家族，又有在联盟军队的约克中将以军队做背书，您大可放心，凭借您的身手实力，一定能拿到A级雇佣兵的等级认证。”
代犀听见这一连的势力没吭声，回想起屠真曾向他提及过的“骑士大厦”，那是个鱼龙混杂的赏金组织，但在佣兵团、杀手组织等诸多势力眼中却有着公平公正的美名。
屠真希望他在正式出师前能来西陆的骑士大厦历练一番，即是对他赋予厚望，想要他将来应对人心险恶时不至于一窍不通，又爱惜他的羽毛，觉得派遣他去往这等藏污纳垢之地的决定还是要慎重。好几次话临到嘴边，却又被屠真吞了回去。
代犀再想起这件事时已物是人非，心里很不是滋味，那个对他严厉苛刻的师尊如今□□无踪，只剩脆弱的元婴昏迷不醒。他收敛起一腔悲怆，对狄克颔首道：“先去骑士大厦。”
狄克的笑容就没从脸上下来过，这似乎是他示人的标准面目，和蔼的态度会令人先卸掉三分戒备，哪怕他芯子里糟烂透了，竟想出了要贩卖一个素未蒙面的少年的心思。
他在前带路，走得速度不算快，时不时回头关注代犀的脸色。
代犀正在想如何妥善处理他，毕竟他不止有颗道德被酸蚀过后的心，还有双亲眼见过他凭空变出一把横刀的眼睛。
而且代犀也不认为狄克会老老实实听从他的指令，万一狄克利用他在此人生地不熟的境况，将他引入譬如什么梅菲特佣兵团的陷阱里，到时候在众多热武器的轰炸下，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全身而退。
“我会考虑你的邀请。”
代犀将刀收于身侧，没有再放进须弥戒里。他思索后给出了一句答复，但这只是暂时安抚狄克的手段，至少他能看出狄克在这件事上没有全然撒谎，于是他也释放出相对缓和友善的态度。
狄克其实对于他的武器并没有过多的关注，身为从小就在临近骑士大厦街区附近长大的孩子，来来往往看过太多使用或刀或剑为武器的主人。那些戴着面具蒙面的武士、剑客，哪一个不是神神秘秘的，仿佛真有什么东方秘术一般，实际上不都是夺人眼球的把戏么。
关键是能把冷兵器耍出花的，近些年不多见。狄克挠了挠冒青的胡茬，深知有些任务就需要这些如同暗影般的“刺客”或者说是“杀手”辅助，会让整体效率事半功倍。
走了没一会儿，狄克还主动提到：“这把刀你不收起来吗？”
代犀不知他心中所想，略感无语：“拿在手里方便。”
他们没有再返回酒吧，狄克带着代犀到了一个看不见尽头的地下阶梯前，没什么犹豫就直愣愣地往下走。
代犀提起了十二分精神，抬脚跟了上去。
漆黑空旷的地下甬道里，风岚流窜回环的声音格外清晰，两人脚底走动的每一步响动都被放大了，但奇怪的是体感温度有了明显回升，附着在代犀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叮咬感也逐渐消失无影。
这阶梯按照他们两人不疾不徐的速度行进，差不多走了十来分钟，快到地下终点的平地时眼前一亮，两侧骤然亮起的黄色灯盏像是感应灯，只不过灯槽里的玻璃壳不是完美无缺的，隔三差五便有几颗只剩一半残骸，灯彻底报废，确是人为损坏的痕迹无疑，曾经这里或许为暴力火拼的现场。
代犀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环境，步履不停，而此时沉默了一路的狄克突然停了下来，空气中有什么危险的氛围在蔓延——站在他高大的背影之后，代犀冷冷地将他整个人收入眼底，估摸着他得有1.9m出头，手里的刀要想拿得顺手，或许从他腰侧位置削个对半差不多。
一切掩藏于黑暗中不曾言明的暗流涌动，在狄克言笑晏晏的声音里平息下来：“真是不习惯这么安静啊，假期太长也不是好事，回日食城之后或许该找格蕾丝叙叙旧……”
代犀没接话，他目前处于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中，也没有抽离的想法。
一旦狄克有反咬的二心，他保证会再花时间另找一个听话的向导。
然而还没来得及展开发生些什么，他们先走到了一个上车点的站台。
狄克则横躺在站台边的等候椅上，毫无戒备地闭上了眼睛，一副预备进入梦乡的姿态。
“……狄克。”代犀简直要叹服他的心大。
狄克双手枕在脑后：“您也休息吧阁下，外环线列车明早才到呢。”
代犀退到能将狄克全部身影动作尽收眼底的位置，又再往后退了三步，才放下刀原地打坐，抱守丹田调息起来。
几个小时眨眼飞逝，狄克睡得鼾声震天，远处轰隆隆列车驶来将要到站的声音更如雷鸣，轻轻巧巧就掀翻了狄克的美梦，免去了代犀的叫醒工作。
流线型的银黑列车停靠，狄克先一步进了开启的车门内，回头冲他恳切邀请道：“阁下，快上来。”
代犀进入车厢后把空无一人的车内环境大致扫了一遍，没搭理狄克让他坐自己身边的请求，在他对面寻了个位置坐下。
他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幻梦感，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离开师门独自远行，遭遇师门之变后，他的心也像是失去了锚点。
列车飞驰，代犀失去了先前尚存的交流的**，脑子里空荡荡的，求索的疑问被潮汐一般涌来的孤独淹没。
狄克开始还兴致勃勃地抛出了几个话题，后来也识趣地闭了嘴。
他们抵达外环线的终点站后，再次换乘，这班列车稀稀拉拉散开坐了几个乘客，代犀分心去看了几眼，粗略打量，除了那个坐的最远，目前还在不安的向更远车厢挪动位置的落魄中年人，其他八人皆是腰侧配备基本武器的危险人士，散发着鬣狗一般嗜血的气息，有男有女，没有结伴而行的组合，都是独行侠配置。
摸不准具体时间，代犀猜测应该将要正午，狄克没有再带他换乘，他们此次下车后来到了一片几乎没有点灯的居民区，不再是石头砌成的墙体，微弱的路灯光亮明明灭灭。
“这是毗邻日光城橄榄石市的日食城16区，治安相对好一些的贫民窟，毕竟军队安排了巡逻呢，也是花上了纳税老爷们的钱了。阁下请看那边，三点钟方向延伸过去的地方，即是橄榄石市的关口。”狄克介绍着，观察他脸上神情变化，只得到一张无悲无喜的冷脸。
代犀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一个倒扣的玻璃碗盖似的人造穹顶挂在日光城的头顶，不知绵延多少万平方公里，里头仿佛泛着光，看不明晰。
在东陆时，代犀跟随师尊屠真住在师门开辟的仙岛上，鲜有深入地下城市的机会，屠真本人也很不乐意他离开仙岛，即便跟随屠真出行，也是前往日光城办事。对于日食城的猜测，他只从人们的描述中想象出了一个混乱版本的月蚀城。
污水处理欠佳的16区，越往里走越能闻到阵阵反胃的酸臭气味，代犀见居住在这里的居民要么是衣衫褴褛倚在墙根乞讨的老人，要么是偶尔从窗台中探出头的浓妆女郎，他们看上去皮肤都苍白得要命，孱弱的身形似乎连骨架也要细瘦上几分。整个街区死气沉沉，没有孩子们嬉闹的声音，他们如同闹饥荒的老鼠一般游窜在羊肠巷道中。
竟然找不见一个青年人。
狄克轻声说道：“这几天中心议会召开，抽调了梅菲特团里不少兄弟，现在去骑士大厦估计人也少得可怜，不知道还能接点什么活儿——阁下，再次邀请您加入梅菲特佣兵团，我将成为您最忠实可信的搭档。”
代犀抽了抽嘴角，自然不会果断应承下来，含糊道：“我会考虑。”
他们快步穿越了居民区，跟着狄克在楼群里兜圈子，七拐八绕地来到一个人头攒动的市集，这里灯火通明，即使没有太阳照耀也仍然亮如白昼。虽然扫眼看去人数众多，但没有什么人高声吆喝，买家更是立在摊位前低调地询问价格用途，意外地呈现出井然有序的局面。
刚才看不见的青壮年此刻都有了因由，代犀看着卖家的面前铺开陈列的货品，皮草、毛毯、衣物、丝绸、陶罐、面包、匕首、木具……摆在明面上的都是些日用品，无非是精致和粗糙的区别。
“虽然是老生常谈，但还是不免要说——阁下，请看好你的口袋。”
狄克没有在集市上停留，挤开人群，走进了一家人声鼎沸的酒馆式餐厅，没有人会特意关注他们，聚在一堆大声说笑的男人们不少喝昏了头，醉醺醺地歪倒在一处，有些怀中还搂着妩媚风情的金发女郎，声浪一重接一重，勉强还能听见旁边爵士乐队里的萨克斯。
代犀拎着刀，或许是因为不多见的柔和面孔，有不少暗里窥探的目光向他投来，但最终没人上前，除了一个举着托盘路过的女招待顺手摸了他的屁股。
狄克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内间的门帘，热情地招呼他：“16区的骑士大厦，请吧阁下。”
代犀至今都没有放松神经，他微微弯腰穿过了暗门，看到传说中“大厦”内里的模样，久久无语。
狄克微微有些局促地摸了摸鼻子，解释道：“毕竟是挨着日光城的分区，不好修得太过大张旗鼓，的确是有一点点简陋。”
迎面而来是覆盖了一整扇墙的电子绿屏，但距离稍微有些远，代犀凝神看去，那上面密密麻麻还在滚动的字句是发布出来的任务、要求以及酬金。右侧靠前的地方划了一小片区域，设立了一个小型的环形吧台，瞧着像是人工咨询处，五名长相大同小异的成年男性文员埋头处理着面前堆放的纸质档案，时不时抬眼操作桌上摆放的台式电脑。
莹蓝的灯条零零散散铺满整个密闭空间，差不多半个山头那么大的场地，混凝土的墙面没有刷漆，钢架和铁线管暴露在外不曾修饰，也任由角落中的铁泵生了红锈。骑士大厦的工业化气息浓重，但这种带有野兽派风格的建筑与他一路来所见的景色相矛盾，同样是冰冷秩序，然而这里没有旧时代与之匹配、令人向往的集体力量的色彩。
穿梭其间的男女穿着各异，面孔种裔更是五花八门。有步履匆匆的独身猎人，也不乏有随意聊天吹水氛围融洽的人群，而身上负剑带刀的人少，在坐几乎都是热武器的簇拥者，躯干四肢毫不避讳地外挂了大大小小的枪械，看着很是惹眼，也具有相当直白的威慑力。当然，从头到脚的武装彰显出的不止是雄厚的财力，还有一颗怕死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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