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暴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管理员铁青着脸，用近乎押送的姿态，“请”走了浑身戾气未消、眼神阴沉得能滴水的沈灼。临走前，沈灼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钉子，狠狠钉在林薇那个纹丝不动的背影上，又剜了一眼旁边姿态优雅、仿佛置身事外的顾衍，最终化作一声压抑的冷哼，消失在楼梯口。
满地狼藉的书本和散落的文具，被管理员和几个吓得够呛的同学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堆放在林薇原本的桌子旁，像一座无声控诉的废墟。图书馆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空气里残留的紧绷和无数道隐晦窥探的目光，如同漂浮的尘埃，挥之不去。
风暴的中心，新的堡垒——顾衍的“学术结界”旁——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冰火交融的寂静。
林薇坐得笔直，背脊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她微微侧着身，将自己与顾衍之间隔开一道无形的屏障，也挡住了大部分来自背后的视线。笔尖在崭新的习题册上疯狂舞动，沙沙声急促而密集，带着一种宣泄般的狠厉，仿佛要将刚刚被强行中断的思路、被践踏的专注、以及胸腔里翻涌的怒意，全部倾注到一行行冰冷的公式里。她的侧脸线条绷紧，下颌收得死死的，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一丝强行压制的风暴。
顾衍重新拾起了他的钢笔。
金属笔尖落回光滑的纸页，流畅地继续着之前的英文批注。他的动作依旧从容不迫，姿态无可挑剔。但若有心人仔细观察，会发现他批注的速度比之前慢了一丝，笔尖的停顿也略微多了起来。镜片后的目光，不再是纯粹的沉静，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涟漪，如同冰湖深处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他的视线，会不经意地扫过林薇手边。
那本被水洇湿、留下丑陋深色印记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像一个刺眼的伤疤，被林薇随意地塞在书包侧袋，露出一角。而此刻她正在奋笔疾书的，是一本崭新的、同样封面的习题册。
顾衍的目光在那湿痕上停留了半秒，随即落回自己摊开的数学竞赛习题集上。那遒劲有力的笔迹，清晰标注着今日任务范围。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捻了一下书页的边缘，光滑的纸张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时间在沙沙的书写声和微妙的静默中流淌。
林薇的笔速终于渐渐慢了下来。那股支撑着她的、玉石俱焚般的狠劲随着一道道被重新攻克的题目而缓缓平复。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也趋于沉稳。她停下笔，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
她需要那些书。那些散落在“废墟”里的书，是她重要的弹药库。
没有犹豫，她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平静。她无视了所有投射过来的目光，径直走向那堆被管理员草草整理好的书本和文具。
蹲下身，她开始一本一本地捡起。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专注。捡起被撕掉几页的草稿本，抹平褶皱；拾起滚到角落的笔，检查笔尖是否完好；小心地拿起那本湿了半边的《五三》，指腹拂过水渍边缘，眼神沉静无波。
就在她整理好最后几本书，准备抱起来时，一道清冷平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如同冰泉滑过玉石：
“那本解析几何的专项突破，第三单元的函数综合解法，用的是旧思路，推导冗余。竞赛组内部有更简洁的通用模型。”
林薇的动作顿住了。
她没有回头，抱着书的手臂微微收紧。指尖捏着那本《解析几何专项突破》的封面，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顾衍的声音继续传来，不高，却字字清晰，精准地落入她耳中：“如果你需要，”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下午四点，竞赛组活动室有整理好的资料。P35到P48的题目，是模型应用的基础。”
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薇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顾衍依旧坐在他的位置上，姿态优雅，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英文书上，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随口一提。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精致的侧脸和冰冷的镜框上，镀上一层淡漠的光晕。
林薇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感激，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有被施舍的屈辱。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的价值。
几秒钟的死寂。
“几点？”林薇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直接。
顾衍翻书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问得如此……务实。
“四点十分。”他报出一个精确的时间，视线依旧停留在书页上，“资料在进门左手边第二个文件柜，第三格，蓝色文件夹。”
“知道了。”林薇干脆地应下，抱着那一摞沾着灰尘和耻辱印记的书本，转身就走。脚步沉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她没有再看顾衍一眼，也没有理会周围那些探究的目光，径直回到了自己新占领的堡垒——顾衍旁边的位置。
她将那堆书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是在宣告主权。
然后，她重新坐下，翻开那本湿了边的《五三》，找到被水洇模糊的几道题。她没有丝毫犹豫，拿出草稿本，手腕沉稳落下，开始重新演算。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修复力量。
顾衍的钢笔，也重新流畅地书写起来。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不再是单纯的互不干扰，而像是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契约达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张力——利用与被利用，隔绝与渗透，泾渭分明又诡异共存。
图书馆的时钟，指针不紧不慢地走向下午四点。
林薇准时合上习题册。她动作利落地收拾好书包，将那本湿掉的《五三》塞在最外面，像一枚战斗勋章。她站起身，没有看旁边的顾衍，径直朝着图书馆外走去，目标明确：竞赛组活动室。
竞赛组活动室在实验楼顶层，走廊尽头。厚重的木门虚掩着。
林薇推门进去。活动室很大，光线明亮，弥漫着淡淡的粉笔灰和纸张的味道。靠墙是一排高大的文件柜，中间几张长条桌拼在一起，上面散落着各种竞赛资料和草稿纸。此刻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在埋头苦读，气氛安静而专注。
她一眼就看到了左手边第二个文件柜。走到第三格，果然看到了一个醒目的蓝色硬壳文件夹。她抽出来，翻开。
里面是打印得整整齐齐的A4纸，题目清晰，旁边附有极其精炼、逻辑严密的解题步骤和核心模型总结。字迹遒劲有力，正是顾衍的风格。资料旁边，甚至用便利贴标注了重点和易错点。价值极高。
林薇快速翻阅着，眼神专注，像在清点战利品。她迅速抽出自己需要的几页，拿出手机——无视了活动室门口贴着的“禁止手机”标志——调出相机，咔嚓咔嚓几声，将关键页面清晰地拍了下来。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拍完，她将文件夹原样放回，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像一场高效的军事行动。
就在她走出活动室，带上门的那一刻，走廊拐角的阴影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斜倚着墙壁，双手插在裤袋里，正等着她。
沈灼。
他换上了一件深灰色的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嘴唇。周身那股子张扬的戾气似乎收敛了一些，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压抑的、难以捉摸的阴沉。他堵在走廊中间，像一堵沉默的墙。
林薇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没看见他这个人，径直朝他走去。距离越来越近，她甚至没有放慢速度的意思，眼神平视前方，目标明确——越过他。
就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沈灼动了。
他没有伸手拦她，而是猛地从连帽衫宽大的口袋里掏出一大摞东西，动作带着点粗鲁和急切，直接朝林薇怀里塞去！
林薇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双手格挡。
哗啦！
那摞东西撞在她格挡的手臂上，散落开来，纷纷扬扬地掉在地上。
是书。
崭新的教辅书。《高考物理真题精讲》、《化学重难点突破》、《英语词汇进阶手册》……花花绿绿的封面，堆了一小堆。每一本都厚得能砸死人，散发着油墨的清香。封面上还贴着崭新的价签，显然刚从书店买来，连塑封都没拆。
沈灼似乎也没料到东西会散落一地，他僵在原地，插在裤袋里的手抽了出来，显得有些无措。他低着头，帽檐的阴影完全遮住了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和紧绷的下颌线。周身那股压抑的阴沉气息更重了。
林薇低头看着脚边散落一地的崭新教辅，又抬眼看了看面前这个浑身散发着“我很不爽但老子不知道该怎么办”气息的校霸。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其尴尬的沉默。
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不是笑，更像是一种荒谬感冲击下的肌肉痉挛。
她没有弯腰去捡，只是平静地看着沈灼，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你挡路了。”
“而且，”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堆崭新的、连塑封都没拆的书，“这些，我用不上。太基础。”
沈灼猛地抬起头！
帽檐下，那双野性难驯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两簇被羞辱点燃的怒火！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猛兽，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胸膛起伏，拳头在身侧攥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一股无形的、危险的压迫感瞬间弥漫开来。
“你他妈……” 他咬牙切齿，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低沉的咆哮。
林薇却在他爆发的临界点，再次开口。她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点……公事公办的冷漠？她微微侧身，指了指地上那堆书，目光却越过沈灼的肩膀，看向空荡的走廊尽头，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
“想要‘帮忙’？”
“可以。”
“竞赛组内部资料，顾衍整理版，数学物理都有，最新题型。”
“一套，” 她顿了顿，像是在估价，“五十张高清照片，覆盖核心模型和解题思路。”
“五百块。现金或转账。”
“不讲价。”
她说完，目光终于落回沈灼那张因震惊和暴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上，眼神清澈见底，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看一个潜在客户。
“或者，” 她补充道，语气平淡得像在报菜名，“下次月考，数学单科年级排名，每提升一名，两百块。物理化学，一百五。年级前十额外奖励一千。年级前三两千。”
她微微歪了下头，马尾辫的碎发扫过颈侧，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认真：
“成绩说话，童叟无欺。”
“支持预付款。”
“考虑好了，随时找我。”
“现在，麻烦让让。”
沈灼彻底石化了。
他脸上的暴怒僵在那里，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张，像是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了天灵盖。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林薇那清晰、冰冷、充满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报价单在脑海里疯狂回荡。
五百块？照片？两百块一名？预付款？成绩说话？
这他妈是什么新型诈骗？还是这书呆子被自己气疯了？
他所有的怒火、所有的憋屈、所有准备好的质问和威胁，在这套匪夷所思的“助学产业链”逻辑面前，被轰击得支离破碎，连渣都不剩。他像个被拔掉电源的机器人，僵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林薇面不改色地绕过他，踩着地上那堆崭新的、无人问津的教辅书，步伐沉稳地走向楼梯口。
直到林薇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沈灼才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
他低头看着脚边散落的书，崭新的封面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荒谬感和……难以言喻的憋屈感，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
“操！！！”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终于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带着破音的嘶哑和无处发泄的狂躁，狠狠砸在空荡的走廊墙壁上，激起沉闷的回响。
他猛地抬脚，想狠狠踹向那堆碍眼的书！
脚抬到一半，却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林薇那句冰冷清晰的“太基础”，还有那张毫无情绪波动的报价单，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里盘旋。
他盯着那堆书，胸膛剧烈起伏，最终，那只抬起的脚，带着十二万分的不甘和憋屈，狠狠地……踩在了光洁的地板上。
他阴沉着脸，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却又无处发泄的困兽，在原地暴躁地转了两圈。最终，他弯下腰，动作粗鲁得像是要把地板抠穿，一把抓起地上那几本崭新的教辅书，胡乱地塞回连帽衫宽大的口袋里，把口袋撑得鼓鼓囊囊，几乎要裂开。
他拉低帽檐，遮住那张阴沉得能滴出水的脸，带着一身几乎要实质化的低气压，也朝着楼梯口大步走去，脚步沉重得像要踩碎台阶。
走廊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窗外的风，吹动着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而在走廊另一端的楼梯拐角阴影处。
陆星野静静地站在那里，背靠着冰凉的墙壁。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刘海垂落，遮住了他大部分表情。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小片边缘被精心撕下的素描纸。
纸上，用极其简洁流畅的线条，勾勒着一个背影。
那背影挺直，马尾辫利落。一只手臂微微抬起，像是在格挡什么。而她的面前，散落着一堆抽象的、代表书本的方块。背影主人的侧脸线条，只画了极其细微的一笔上扬的唇角，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嘲讽意味。
在纸张的右下角，用炭笔写着一行细小的、飘逸的花体字：
**Fascinating. (迷人的。)**
**And… Profitable? (而且…有利可图？)**
他指腹轻轻摩挲着纸片粗糙的边缘，温润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深、极复杂的弧度。那笑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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