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二楼的角落,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
厚重的橡木书架如同沉默的卫兵,高耸至天花板,隔断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干燥尘埃混合的、令人心安的味道。唯有头顶几盏光线柔和的阅读灯,在深色的木桌表面投下几个温暖的光圈,圈禁着这方寸之地的专注。
林薇把自己深埋在这片孤岛的最深处。面前摊开的,是《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数学卷,崭新雪白的纸页上,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黑色和蓝色的笔迹,像一片被开垦过的、孕育着希望的田野。草稿纸堆在左手边,像一座随时准备增援的小山丘。
她的世界,此刻只剩下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公式在脑海中碰撞的噼啪火花,以及心脏沉稳搏动、为思维引擎输送燃料的韵律。
清华招生简章那张薄薄的纸,被用一枚生锈的燕尾夹,郑重其事地夹在了物理笔记本的扉页上。蓝白校徽和那行黑色的“清华大学”,像一个无声的图腾,一个永不熄灭的灯塔,在她每一次抬眼确认进度时,给予最直接、最冷酷的鞭策。
时间?感情?人际?那些东西在“清华”两个字面前,轻飘飘得如同尘埃。
“呼……”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握笔而有些僵硬的指关节,目光落在刚刚攻克的一道解析几何大题上。思路清晰,答案正确。一种纯粹由自我掌控带来的踏实感,像温热的泉水,缓缓熨帖过被“穿书”和“男主”搅得七零八落的神经。
很好,这才是她的节奏。她的战场。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不和谐的气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粗暴地打破了这片精心构筑的宁静孤岛。
是汗味、阳光暴晒后的燥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属于篮球皮革的橡胶味。浓烈、霸道、极具侵略性,毫不客气地驱散了书本的墨香。
林薇的眉头几乎是瞬间就拧紧了。笔尖悬停在半空,解题思路被硬生生掐断。一种被侵犯领地的强烈不适感,让她后背的肌肉都绷紧了。
她甚至不需要抬头。
沉重的脚步声毫不掩饰地靠近,带着一种主人翁般的理所当然,最终停在了她的桌子对面。阴影笼罩下来,挡住了她面前的光线。
林薇缓缓抬起头,眼神冰冷得像淬了寒霜的刀锋。
沈灼。
他换掉了那身汗湿的篮球背心,套了件宽松的黑色T恤,但那股子刚从球场上带下来的、仿佛能点燃空气的野性和燥热,丝毫没有减弱。他一只手臂撑在林薇对面的桌子上,微微俯身,脸上挂着一种混合了探究、不耐和强烈兴趣的复杂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她。那眼神,像猛兽在打量新奇的猎物,带着毫不掩饰的侵略性。
“喂。” 他开口,声音不高,但在图书馆绝对的寂静里,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旁边几个偷偷看书的同学都哆嗦了一下,惊恐地望过来,又飞快地低下头假装不存在。“你跑什么?”
林薇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那眼神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看一块挡路的石头。随即,视线就落回了他撑在桌面的那只手上——骨节粗大,带着运动留下的薄茧和一点未洗净的灰尘,离她摊开的习题册边缘,只有不到五厘米的距离。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
沈灼被她这种彻底的无视激怒了,浓黑的眉毛拧起,撑在桌上的手臂肌肉绷紧,声音也沉了下去,带着明显的火气:“跟你说话呢!聋了?还是哑巴?”
图书馆的死寂被彻底撕裂。远处传来管理员压抑着怒气的咳嗽声。
林薇终于再次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燃着火的眼睛。她的嘴唇动了动,吐出的字眼清晰、冰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图书馆,禁止喧哗。你的手,弄脏了我的书。”
她甚至用笔尖,极其轻微地、带着嫌弃意味地点了点他手臂下方、习题册边缘那几乎看不见的一点点灰尘印记。
沈灼愣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愤怒的反击、害怕的退缩、或者故作姿态的冷淡。唯独没想过是这种……近乎荒谬的、只关心书本是否被弄脏的平静指责?他的火气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冰墙,无处发泄,反而憋得胸口更闷。
他盯着林薇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里面映着他的影子,却找不到一丝属于他的情绪。挫败感和一种被彻底轻视的恼怒,像毒藤一样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猛地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试图用体型和气势找回场子,声音刻意压得更低,却更危险:“少他妈跟我扯规矩!我问你话呢!早上跑什么?顾衍那假清高的冰块脸有什么好看的?还是陆星野那娘娘腔画的玩意儿更吸引你?”
他往前逼近一步,试图用压迫感逼她抬头。桌子被他撞得轻微晃动了一下,林薇放在桌角的水杯里,水面荡开几圈涟漪。
林薇的目光,终于从他的脸,缓缓移到了那晃动的杯子上。水面渐渐平息,映出天花板上模糊的灯影。
她的指尖,在桌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疼痛让她眼底最后一丝因为被打扰而升起的烦躁也压了下去,只剩下绝对的、冰冷的理智。
“让开。” 她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砸在沈灼的耳膜上。“你挡住我的光了。”
沈灼的表情彻底僵住。他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话。他,沈灼,育英中学横着走的存在,在一个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书呆子女生面前,被评价为……“挡光”?
巨大的荒谬感和前所未有的、强烈的被冒犯感,像汽油一样浇在他本就旺盛的怒火上。理智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操!” 一声压抑的怒吼从他喉咙里滚出,带着破音的嘶哑。他猛地抬手,不是打人,而是带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暴戾,狠狠一掌扫向林薇摊开在桌面的书本、草稿纸和笔袋!
哗啦——!
刺耳的噪音在图书馆死寂的空气里轰然炸响!
书本被蛮力掀飞,纸页疯狂翻卷、撕裂,雪白的草稿纸天女散花般扬上半空,又被重力狠狠拽下,散落一地。笔袋被扫落,里面的笔噼里啪啦滚得到处都是。林薇的水杯被殃及,杯盖飞了出去,杯身摇晃了几下,最终没倒,但里面的水溅出来一小片,迅速在习题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整个图书馆二楼,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目光,惊恐地聚焦在这小小的角落。管理员脸色铁青,正要冲过来。
风暴的中心。
林薇坐在椅子上,身体因为那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而晃了一下,但立刻稳住了。她没有尖叫,没有躲避,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去看那些散落狼藉的书本文具。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本被水洇湿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上。深色的水痕像一块丑陋的伤疤,正迅速吞噬着几道她刚刚解完、还带着思考余温的题目。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一秒,两秒。
林薇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沈灼预想中的愤怒、屈辱或者恐惧。那张清秀的脸庞,此刻覆盖着一层寒冰。眼神变了。
不再是之前的平静无波,也不是冰冷的嫌弃。那是一种被彻底触碰到逆鳞后,从灵魂深处升腾起来的、纯粹的、冰冷的怒意。像深不见底的寒潭骤然冰封,又像是沉寂的火山在酝酿着毁天灭地的熔岩。那目光锐利如实质的刀锋,笔直地刺向沈灼,带着一种无声的、却足以让空气冻结的审判意味。
沈灼被这眼神看得心头猛地一悸。那里面蕴含的冰冷怒意,比他挥出的拳头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源自本能的……寒意?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嚣张的气焰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泄掉了几分。
“你……”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在对上那双眼睛时,硬生生卡住了。
林薇没有给他任何机会。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她没有看沈灼,没有看散落一地的心血,甚至没有看正快步赶来的、脸色铁青的管理员。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目标——滚落在几步之外、一本摊开的数学竞赛习题集的扉页上。
那里,用遒劲有力的笔迹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个日期:**顾衍。数学竞赛冲刺小组。今日任务:P35-P48。**
一丝冰冷的、带着绝对算计的光芒,在林薇眼底一闪而逝,快得无人捕捉。
下一秒,她动了。
她绕过呆立的沈灼,无视周围所有惊愕的目光,径直走向图书馆最深处、光线最明亮、但也最靠近管理员工作台的那个区域。
那里,只坐了一个人。
顾衍。
他穿着熨帖的白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清晰的手腕。鼻梁上架着那副标志性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专注而沉静,仿佛刚才发生在不远处的巨大骚乱,不过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的模糊噪音,完全无法穿透他周身那层无形的“学术结界”。他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金属钢笔,笔尖正流畅地在一本厚重的英文原版教材上做着批注,姿态优雅从容,自成一方世界。
林薇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标明确地走到顾衍旁边的空位,毫不犹豫地拉开椅子。
“嘎吱——”
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在刚刚经历风暴、此刻又陷入诡异寂静的图书馆里,显得格外刺耳。
顾衍手中的钢笔,终于顿住了。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透过冰冷的镜片,落在林薇身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以及习惯性的、居高临下的审视。他看到了她空空的双手,看到了她校服上沾着的一点水渍,看到了她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如同冰层下暗流的怒意。
林薇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地坐下,将椅子拉得更靠近顾衍那张宽大、整洁、摆满了精装外文书籍和整洁笔记的桌子边缘。仿佛在宣告:这个位置,现在是我的了。
然后,她才抬起眼,迎上顾衍审视的目光。
她的眼神,已经重新归于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刚刚冻结的寒潭,深不见底。她微微歪了下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顾衍的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不容置疑的笃定:
“顾同学。”
“打扰了。”
“从现在开始,这里是全校最安静的自习区。”
“你的竞赛题,”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他摊开的习题集,“很安静。”
她的声音顿了顿,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没有丝毫温度,更像是一把刚刚磨砺好的匕首,在灯光下反射出的冷光:
“而我,需要绝对的安静。”
“刷题。”
话音落下,她不再看顾衍任何反应,从书包里——奇迹般在这场风暴中幸存的书包——利落地掏出备用的习题册和笔,啪地一声放在桌面上。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微微侧过身,调整了一下姿势,后背对着身后那片狼藉和依旧僵在原地的沈灼,也挡住了顾衍大半探究的视线。只留下一个绷紧的、仿佛竖起无形尖刺的倔强背影,以及一头因为刚才动作而微微有些凌乱的马尾辫。
她低下头,重新拿起笔。笔尖悬在崭新雪白的纸页上方,微微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强行压制怒火带来的生理反应。
随即,手腕落下。
沙沙沙……
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重新响起。比之前更快,更重,带着一种宣泄般的狠厉,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屈辱和不甘,都狠狠碾碎在演算的公式里。
新的堡垒,在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上,仓促建立。以顾衍的“学术结界”为盾,以她自身的冰冷决绝为矛。代价,是身后一地狼藉的书本,和沈灼那张彻底阴沉下来、写满暴怒与难以置信的脸。
图书馆管理员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风暴中心,看着满地狼藉和脸色铁青的沈灼,又看看远处角落里那个诡异安静下来的新组合——散发着冷气的顾衍,和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埋头狂写的林薇——一时竟不知该先处理哪一边,只能头疼地扶额。
而在图书馆另一侧,一个不起眼的、被高大书架阴影半掩的角落。
陆星野安静地坐在那里。面前的素描本摊开着,上面不再是风景,而是几幅快速勾勒的人物速写。
一幅,是沈灼暴怒掀桌时扭曲的侧脸,线条狂乱,充满破坏力。
一幅,是林薇在书本飞散瞬间抬头的定格,眼神冰冷如刀,马尾辫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最新的一幅,线条则异常简洁流畅——是林薇大步走向顾衍座位时的背影。那背影挺直,带着孤注一掷的意味,仿佛走向的不是一个座位,而是一个可以抵御一切风暴的堡垒。
炭笔在陆星野修长的指间灵活转动。他微微低着头,额前柔软的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眼神。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照亮他温润如玉的侧脸轮廓,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深沉的、如同古井般幽暗的思量。
他手中的炭笔,悬停在林薇背影的速写上,最终,在那倔强挺直的脊背线条旁,轻轻落下几个极小的、只有他自己能看清的英文花体字:
**Fascinating.**
**(迷人的。)**
笔尖顿了顿,又在旁边,添上了一个更小的、带着问号的单词:
**Why?**
**(为什么?)**
然后,他合上了素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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