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蜀注视着余夙那张由人间所有富贵才堪堪堆砌浇灌的华艳面容。
感受到鹿蜀目光的少年人恍然抬头,困惑的与青年人对视片刻,又开开心心的露出一个笑脸。
——那是对魅艳皮囊下令常人退避三舍的危险一无所觉的笑脸。
几欲脱口的劝诫止于唇舌,鹿蜀只轻轻的叹着气。
少年人一手抱琴,另一手则高高扬起,十分有力的在空中挥了挥,以示告别:“时间这么久了,我先走了,也免得队长担心。”
“再见了,谢谢你邀我来赏景。”
凤凰展翅而去,青年人低眉不发一言。
还是年幼呢。
他这般想着,再次垂目时却瞧见一点点抽芽、破土生长直到长至满山满树的凤凰花灼灼。
而离他最近的凤凰花丛则盖着一张浅色素心的信笺。
鹿蜀拾起,却长久的愣怔起来。
浅薄纸张上的字体金钩划笔却不锋利,反而有一种四平八稳的大气。
尽管不像,但这些字的确出自余夙笔下。
他写——
“五瓣凤羽镶金焰,凤凰花花开两季,在九月相遇。
我让它永开不败,思念永存。祂合该被铭记,而不是被遗忘。”
风吹过,满山的凤凰花一同摇曳,把苍白的天也熏红了。
*……分割线…………
特部允诺的资料已经发来,晏清没有多大表情的点开,四四方方的表格里弹出一片空白。
细白的指尖触摸屏幕,一点点下拉。
从上到底,十几厘米长的表格只有评价栏里填了四个大字:“君可一览。”
敷衍极了,而晏清也惊讶极了。
因为——
评价栏里滚圆倾斜、毫无个人特色的字迹,正是他幼时常常用的字体。
而如今这手风骨隽净、争先锋芒的字体也是神子一手教出的。行事待人、言谈举止也受常年耳濡目染的影响。
只是神子早不再。
低低压下的睫毛几不可察一颤,跳转页的视频并未被打开,晏清屈指扣着小桌,很快做了决定。
“去看看吧。”
青年冷淡而倦怠的眉眼仍抱有一丝期冀:“或许会遇见他呢?他说过他会回来的。而录下这些的,毕竟是未来的我自己。”
“我总该给我自己一点希望。”
当然,安慰的成分有多少,也只有晏清自己知道了。
鎏银色浅浅的瞳眸倒映着月与光、山与海、过去与未来。
无数门扉在他的瞳底汇旋,晏清一抬指,一道时间之门径直被召出。
晏清起身,毫不犹豫的走了进去。
*
远处的云雾拂过黛山,橘黄的日落点缀其间。
旧时紫金城旧址的山峦之巅,有着清瘦剪影的青年侧卧在深涯古树的枝弯,掬一捧金灿作酿,正对着远山自斟自酌。
“若说浪漫莫过于落日,它与地面相拥,却又不属于任何人。”
甜腻清厌的嗓音溅起,正如冰泌的蜜糖裂地,裂帛有声的撕扯间,是极相融又极割裂的一把嗓。
“只可惜,总有些客人不请自来,想扰了我的清净。”
最后一点酒液被倒入喉间,那只由整块北海琉璃玉雕刻而成的小酒壶,在青年人指尖转了转,往后一丢,小酒壶跌入深崖与峭壁磕绊,清脆的绽了满响。
这样豪奢的行为引起一些江湖人的怒目而视。
“时间还早,客人们不妨多介绍介绍自己。”
鸦青发坠落在雾间随风摇曳,白衣的青年人拆了繁复的发髻,半张傩戏面具覆面,面具诡异的线条与刺目的色彩,却将他勾勒出一种无边的令人心折的清雅秾浓。
但在江湖里闻名已久的杀手与侠客看来,这只是青年一贯用以迷惑敌人的小把戏罢了,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闯进怎样一个、凡人不应该存在的世界。
开端在一个月前。
帝王突然发布诏令,召集全天下的名士诛杀一位傩戏面具的长衫青年人,并说斩下青年头颅者封为帝师君候,代代富贵永享。
然而第一个揭下募纸的却是青年本身。
天青烟雨长衫,傩面流金赤铃。
青年人一手挑灯,挤进人群。
柔软的衣袂扬起又落下,柔软的指尖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揭下募纸,他眼中的笑意甚是明朗。
青灯摔落地面,他抬手扶一扶脸上严丝密缝的面具,转身望着乌压压的人头,极为克制的说了句:“借过。”
原本观望、甚至蠢蠢欲动的人群四散,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总之、他们近乎盲从的为他让开了道路,让这募纸上通缉的青年人缓步离去。
青年一路向西,一步跨半城。
明明是砍头面圣或是加官进爵的大事,可他却不紧不慢,仍有闲心听一曲折子新戏、提壶酒看他人焙新茗。
直到十七日尾,灯火万家长不灭,三分泉水七分月。
青年人一席素白长衫,在极深的夜里扣响了皇帝寝宫的大门。
其实他来的时机并不很妙。寻常快马加鞭十日至京,这十日的路程却被他拖了两月有余,原本提心吊胆的皇帝早忘了这件事。
而他穿的白衫,在白天里或许会显的出尘凡尘。但在这等树影婆娑的夜里只衬得鬼气森森,更何况他覆了张谲诡骇人的沉面具。
所以,年过半百的老皇帝果断的选择唤禁卫军:“来人!护驾!”
嘶声力竭的吼声很响亮,但直到他嗓子喊冒烟,也没有一个禁卫军或是太监宫女来查看情况。
他是猪吗?
鸦青发垂落面具,青年人歪了下头,有些不解。
自己出现在这里,明明已经能够说明很多问题了,不是吗?
精致的大门被风摔开,青年人跨过木槛,踏进皇帝休息用的寝殿。
殿内长明的烛光暗淡一瞬,又齐齐上涨。被火光照亮的的暖色玻璃罩里的烛焰窜的有三丈高。
金龙鎏形香炉点的龙涎香与四周用具的檀木香交织,宫殿里灯火煌煌。并没有多么威严美丽,只是叫人觉得花里胡哨。
千金难得一匹的蚕丝龙凤祥云纹宫毯铺在地面,墙壁承柱浮雕着瑞兽金龙,金丝帐的床檐更是嵌着一枚硕大的夜明珠。
“你好。”
青年人看着惊惧交加的皇帝,彬彬有礼地伸出了手。
“你、你是?”皇帝颤声问。
青年人收手,上前一步问:“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为什么我到你面前,你反而不敢认了?”
很直白同样也很叫人难堪的问话,皇帝神情僵硬一瞬,继而怒斥道:“大胆刁……”
修长、骨节匀称,像瓷也像雪的手指轻轻划过空气,烛台上摇曳的灯火凝滞,老皇帝的喉咙似被人重重扼住,面色发白发紫,再说不得一个字。
“想好了,再说话好吗?”
指尖点在冷硬质感的面具,青年人的声音可亲,却带着让旁人愤恨乃至怒厌的居高临下。
皇帝怒了一下,没有发作、也不敢发作。
终于认清楚形势与自己地位的皇帝极为艰难的点了点头,青年人满意的堪称温顺的松开了对凡人帝王所处的那一片空间的束缚。
“终于可以好好说话了。”
佯伴着惊喜的声音传入耳朵,皇帝粗声喘气呼吸,内心却涌起无端的惊惧。
楚原的贵族因为喜欢听丝绸碎裂的声音,就会命人将上好的绸缎撕成碎片。
这一点的风潮是由他引起。
越完美的事物便越想让人破坏,他天生便喜欢看完美的东西碎裂成片。
他是公认的昏君,而昏君杀人、不需要理由。
可如今,他看见白衣服的青年由衷地感受到了恐惧。
帝王擅用人心,昏君也不例外。
可皇帝没有从他身上看出一丝一毫人该有的东西,仿佛对面的年轻人不是一个人,而是画本子里撕了人皮,将自己披在在清廋皮囊下的不知名怪物。
干涩仍泛着紫色的嘴唇开开合合,老皇帝识时务的屈伏在地面,满心的恐惧与屈辱:“大人,您想与寡……与我谈什么呢?”
“不用那么紧张。”
青年随意抽寝殿里一张扶手椅坐下,和缓悦耳、但仍显出一点愉悦的声音安抚着这位鬓发斑白的老皇帝:“我只是想与你做一笔交易而已。”
“交易?”老皇帝茫然地重复一遍,下意识问道:“什么交易?”
明黄色的募纸悠悠掉落在老皇帝面前,白衫的青年人十指交握,身体微微前倾:“做一笔能够让楚原在绵延一百年的交易。”
“我……”皇帝张了张嘴,看上去很犹豫。
“楚原的大司命卦过的,楚原国运将尽,十年国破。”
他看着老皇帝的畏缩与不自觉透露出来的对于命运的惶恐,微笑着添上一把助燃的柴薪:“如今已经第六年了,就算我不来,你也只有四年的时间了。”
“外戚与宦官轮流把持朝政,外族的蛮夷一直虎视眈眈…你还要一直懦弱、逃避下去吗?你年少时的雄心与野望呢?”
老皇帝萎瑟着身体,再次打量着面前有如恶鬼的青年人,然后颤声问道:“可是我又能为它付出什么呢?我一无所有,权力并不在我的身上。”
“我付出不了任何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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